陈启源、张謇、盛宣怀兴办近代企业之比较

来源:《武陵学刊》(社科版)199902

 童远忠

    19世纪6070年代,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和发展,中国资本主义近代工业开始产生。甲午战争后,中国资本主义工业进一步发展。在这个产生和发展过程中,陈启源、张謇、盛宣怀是3 位颇具代表性的资本家。兹就3位企业家作一个比较,以求教于方家。

一、他们的身份及资本来源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创办近代工业需要“二气”:“官气”和“财气”。所以,中国最早创办近代工业的是地主、官僚和商人(包括买办)。“由于外国资本主义的刺激和封建经济结构的某种破坏,在19世纪下半期,就开始有一部分商人、地主和官僚投资于新式工业”。[1 ]有人统计过,18721913年,近代企业的创办人中,地主占55.9%,商人占19.3%,买办占24.8%,而且“投资于近代企业的地主,大都有某种官僚身份,很多是二三流的洋务派或洋务派的官僚,绝少是土地主”。[2]陈启源、张謇、盛宣怀就分别属于这几种身份。

    陈启源(约18251905年),广东南海人,早年家贫,被迫到国外去谋生。他在南洋经商时,不但积聚了一定的货币财富,成为有名的华侨商人,而且在海外耳闻目睹机器生产的优越性。在泰国时,他看到法国人在当地办的机器缫丝工厂,生产效率高,质量又好,于是对机器产生兴趣,并对其进行研究和改装。他想到自己的家乡盛产蚕茧,而且机器缫丝并不需要很大的投资和很高的技术,于是将自己改装而成的新式缫丝机器带回家,以一个华侨商人的身份,于1872年在南海简村与其弟陈启枢合资创办了近代中国第1家机器缫丝工厂——继昌隆缫丝厂,总共投资7000余两白银。

    张謇(18531926年),出身于比较富裕的农家,亲眼目睹了劳动人民的艰辛。1876年进入淮军将领吴长庆幕府,随军奔走于沿海各省,感受了外国资本主义侵略的危害和民族危机的严重,逐渐萌生了“救国救民”的思想,当然,他曾与众多的封建士大夫一样,走科举致仕的道路。1894年,已过不惑之年的张謇,在殿试中高中状元,担任了翰林院修撰。状元及第,是张謇追逐了26个寒暑的最高目标,也是埋葬古往今来众多读书人青春年华的难醒美梦,但张謇并没有因此而陶醉。这个状元,对张謇来说,似乎姗姗来迟,但也正是中了状元,开始改变他一生的命运。据说张謇大魁天下,官居翰林以后,曾发生了一件令他灰心丧气,彻底失望的事: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慈禧太后幸驾翰林院,他与同事们长跪在“冰冻三尺”的道路两旁,还要高呼“万岁”。从此,张謇看淡了功名利禄,决心弃官经商另谋救亡图存,振兴中华之路。

    张謇本是南通的地主,凭借自己中状元并担任过翰林修撰的显要身份,同清朝统治集团建立了联系,与比较开明的洋务派官僚张之洞、刘坤一交往甚密,他本人也认识到创办近代工业必须有官方的支持和指导。1895年,张謇受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委托, 在南通开办了他的第1个企业——南通大生纱厂。张謇办大生纱厂,从创议到购机、建厂、开车,历时4年,开始计划完全商办,定资为60万两。但到了1896 年购置机器,建厂房的时候,因上海纱市不利,原纱股大多要求退出,结果只募到三四万两股本。由于股份难招,时而停顿,不得已奔走于官商之间,议论纱厂改为官商合办。但当时官僚只说空话,商人则大多畏难而退,因为商股的很大部分征自当地和上海一些“士绅”的资本。为了稳定这些投资,工厂在建成开工之前,每年要先支付8 %的固定“官利”。而当时上海市场上钱庄、典当业的利率一般在12%以上,最高达30%。所以大生纱厂筹集的资本,朝入暮退。几经反复,始终不能收足。最后,他找到刘坤一,把张之洞办湖北织布局寄存在上海的纺机,“绅领商办”,来开办大生纱厂。张謇共领到2.04万锭,作价25万两,作为官股;另募商股25万两,合为50万两。但直到1899年开车后1个月, 大生纱厂的资本名为50万两,实际只收到44.51万两,其中官股25万两,占 56%;商股19.51万两,占44%。这样,他的第1个企业终于开车生产。

    盛宣怀(18441916年),江苏武进人,出身于官宦之家。参加举人考试屡试不及,遂专意办“大事”——创办企业,以求“兼作高官”。1872年,李鸿章创办第1个民用工业企业——轮船招商局, 盛宣怀被委任为会办,开始参与近代工业。1883年,盛又被李鸿章任命为天津电报总局总办。盛宣怀真正兴办近代工业,从1894年接办华盛纺织总厂开始。

    盛宣怀第1个以买办官僚的身份参与兴办近代工业, 因此他的资本来源与陈启源、张謇不同。他在国内依恃地方实力派李鸿章和张之洞的支持和庇护,以谋求政治靠山和获得政府贷款;对外通过和外国势力的勾结,厚积资财,伺机收购企业股票,从而达到控制企业的目的。盛宣怀是帝国主义侵略势力和清朝反动政权相结合的化身,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他利用清政府的权力和自己的搜刮手段,创立和发展了一些官僚资本企业;一方面和外国侵略者打交道,以出卖主权为代价,不断借入外资,借以扩大自己的企业。通过利用政府的资本,盛宣怀控制了许多官督商办的企业。在这个过程中,盛宣怀积聚资本的一种常用手法是把某一公司的基金转到另一公司。如1891年前后从轮船招商局把大约30万两白银转给上海机器织布局。1896年,盛宣怀为创办中国通商银行,又分别从轮船招商局和天津电报局转来80万和20万两。依靠这种手段,从70年代参与创办企业开始,盛宣怀逐步掌管了轮船、电报、纺织、煤铁等主要近代化企业的督察和经营。

二、企业经营成效

    陈启源、张謇、盛宣怀3 人以不同的身份来创办近代资本主义工业,因此他们经营的成效也不一样。

    陈启源从国外带回自己改装而成的机器,在自己的家乡创办机器缫丝工厂,马上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当地一些手工业者扬言要砸毁他的缫丝机器,结果陈只好进一步“改装”他的机器,尽可能地与手工操作接近。陈启源作为一个商人,投资兴办近代工业,完全以追求利润为目的。当时广州是中国生丝出口的重要口岸之一,19世纪70年代其生丝出口占全国总额的25%。生丝的国外市场急剧增长,自然刺激着广州地区缫丝业的发展。由于机器缫丝有许多优越性,陈启源雇工多达700百人, 使继昌隆获得了很高的利润。该厂“出丝精美,行销欧美两洲,价值之高,倍于从前,遂获厚利”。[3 ]在继昌隆的吸引下,“三四年间,南(海)顺(德)两邑相继起者,多至百数十家。独是洋庄丝获利,测揉土丝者益少”。[3 ]继昌隆还先后兼并利贞、利厚两厂,生产规模日益扩大,后来又在广州开设昌栈丝庄,经营生丝出口贸易。

    张謇从“实业救国”出发创办近代工业,与陈启源有所不同,不完全是为了追求个人致富,而是为了“做事”——干一番事业。大生纱厂开车以后,正值清政府对民间工业的发展表示“提倡”“奖励”和中国人民“排斥美货、提倡国货”的运动爆发之际,因而得到了发展的机会。当然,主要原因还在于企业创办者本人。张謇兴办实业,善于经营管理,立足于通海地区。这里原料(棉花)采集十分方便,棉纱销售颇有市场。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张謇办厂很会选择厂址。比如设崇明大生分厂时,他就认真地筹算过原料、市场、运输、商情等条件:“按通州海门与崇明之北沙,三境毗连,农家皆以种棉为大宗,而分厂之设,所以不在海门,而在崇明北沙之久隆镇地方,距通州通家闸正厂路160里,盖其间棉产之盈虚,纱市之衰亡,运道之通滞,商情之好恶,固尝一一筹之。欲使棉产则供多于求,纱市则求多于供。运道则因其通而开其滞,商情则迎其好而避其恶,必间隔一海门全境,而后有相成之势。”[4 ]“土产土销”是张謇经营战略的高度概括。此外,他对于乡人亲戚,一视同仁,不徇私情,不搞任人唯亲。由于这些原因,张謇创办的大生纱厂大获厚利,从1899年开车到1913年的15年中,其帐面盈利累计为489 万元,公积金达73万元。大生纱厂在逐年增资发展的情况下,其利润一般在20%左右,最高达30%以上,这在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工业中堪称王者之冠,与外国在华企业相比也相差无几。

    与张謇一样,盛宣怀兴办企业也是在甲午战争以后,但他所走的是一条与陈启源、张謇完全不同的道路。前已述及,盛积累资本的途径,主要靠自己的权势和巧取豪夺的手段,即主要实行官督商办形式。他主办的企业主要有两个:华盛纺织总厂和汉冶萍公司。

    189310月,李鸿章创办的上海机器织布局清花车间失火,全厂被焚。一个月后,李命盛宣怀在原址重建,更名华盛纺织总厂。开办之初,官本甚多,连年亏折。原因之一是甲午战争后外商纱厂在上海纷纷设立,压抑、排挤华盛纺织总厂。但盛宣怀在经营华盛过程中,任人唯亲,侵吞公款,中饱私囊,也是亏损的重要原因。1901年,华盛厂不得已招商顶替,以210万两售给集成公司,改名集成纱厂。宣统年间,又改名天新,辛亥革命后,又聘雇英国人为总理,向香港注册,挂英商牌号。1913年定名为三新纺织厂。工厂招商顶替和屡改厂名,“实是盛宣怀把官厂变为私厂的一套诡计,股票始终还是握在盛家手里”[5 ]。民国以后,工厂成了盛家的私产,由其儿子们继续经营去了。

    盛宣怀经营的汉冶萍公司,情况更糟。盛接办这个资本达数百万元的大公司后,“既无统筹全局之计划,又无专门知识之人才”,而是把它变成自己的封建衙门。有人在描述该公司官僚衙门习气和经营腐败时曾写到:“……公司职员,汉、冶、萍三处,统计不下千二百人,大半为盛宣怀之厮养,及其妾之兄弟,纯以营私舞弊为能”[6 ]。公司一名叫林志熙的属下,一个人私吞30多万两白银,这在公司还不足为奇。

    汉冶萍公司长期入不敷出,盛宣怀于是多向外国银行押借。1908年,盛宣怀整顿铁厂,向日本借款200万日元。1913年, 他又和日本签定借款合同,借款1500万日元,条件是:以公司全部资产作担保;聘请日本人为财务顾问和技术顾问,监督企业的财务和技术问题;40年内售予日本头等铁砂1500万吨、生铁800万吨;公司以后若再要借款, 必须先向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商洽。这样苛刻的条件,实际上等于日本帝国主义完全控制了汉冶萍公司。可以这样说,汉冶萍公司的发展史,也是帝国主义控制和吞噬公司的历史。

三、他们兴办企业的历史作用

    陈启源、张謇、盛宣怀创办的企业,在中国资本主义产生和发展过程中起到了不同的历史作用。

    陈启源一生由商而工,最后亦商亦工。他在“领风气之先”的家乡广东投资于轻工业,虽然规模不大,但毕竟带了个好头,在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史上起了先锋作用。

    张謇则是在19世纪末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情况下弃官经商。甲午战争的惨败,对中国人的刺激是亘古未有的,张謇更是如此。他深深感到:“天下将沦,惟实业、教育有可救亡图存之理,舍实业,官不为,设至陆沉之日,而相怨当日吾辈不一措手,则事已无及。”[7 ]张謇认为,救国“根本在实业”,但实业包罗农工商各业,范围太广,其中应有关系国家经济命脉的产业部门。经过对进出口贸易的深入考察,张謇认为重点产业是棉纺织和钢铁两大工业,认为中国要振兴实业,必须以棉、铁两种工业为中心,即他后来发展成为的“棉铁主义”。当然,在发展工业的同时,他并未忽视发展商业。为了振兴民族工商业,他主张政府应建立保护奖励机制。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张謇将培养人才,开办学堂作为发展工商业的前提条件。他认为,开办学堂,引进西学,培养和使用各类专业人才是强国之本。为振兴实业而培养人才,为培育人才而兴办学校,办师范,为办学校而兴纺厂,张謇顺着这个思路,走上了状元办厂兴学的道路,通称为“实业救国”、“教育救国”。张认为“士生今日,固宜如此”[8]

    张謇“振兴实业”是为了对抗设在中国的外国资本主义企业。“惟吾国尚有特别情形,如各通商口岸外人设立之工厂,其数额不在少,……类皆利用吾国丰富之原料,低廉之佣工,其制出之品,又能深投习尚,视销路为转移,最为心腹之患”。[9 ]他兴办实业,也是为了“养民”:“非此(新式工业)不能养九州数百万之游民,非此不能收每年数千万之漏卮”[10]。为了减少帝国主义经济控制,建立独立的民族经济,张謇在大生纱厂赚得丰厚利润之后,踌躇满志,从18991911年,以通州为基地,以棉纺业为中心,又兴办了一系列辅助企业,共34个,总投资900 多万元。张謇的实业,形成了一个相当完整的经济体系,具有强烈的民族性,中国的面粉、玻璃等工业从此开始起步。为了“养民”,在苏北沿海各县,张謇还先后创办了20个盐垦公司,资本估计达到1600多万元,围地413万多亩,已垦地98万亩,年产棉11.6万余担。工农业加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大生民族资本集团,资产总额大约3300多万元。大生系在全盛的时候,人称“南通是中国著名的实业模范区,张氏也是中国第一个实业大王”。

    另外,晚年的张謇由主张依靠本国资金兴办实业,反对外国资本在中国设厂或中外合资设厂,转变为主张对外实行“开放主义”。张謇作为国内立宪派首领,辛亥革命后被南京政府任命为实业总长。但是,他对在这个革命政权下发展实业,毫无兴趣和信心。袁世凯窃权后,他出任袁世凯政权的农商总长,他认为这是自己“振兴实业”的抱负可以顺利实现的时机了,急忙草拟了各种各样的计划,想趁机“大展鸿图”。但袁并不予支持,张謇感到“财政竭蹶,无可措手”[9](第20 页),便转而向帝国主义伸手求援,提出了“合资”、“借款”、“代办”等形式来“利用外资”的计划。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又主张实行全面的“开放主义”,呼吁各帝国主义国家的资本集团共同出资,“集一银公司,以棉铁为主要,以类于棉之稻麦,类于铁之煤为从要”,对中国进行长期的大规模投资。但作为民族资产阶级的一个代表人物,张謇在利用外资问题上,还是力图争取比较合理的条件的。如在向日本呼吁借款时,他就曾表示:借款条件要“以能还本息为终止”,“其尤要则借外债不可丧主权”。当然,由于阶级和时代的局限性,张謇的地方实业建设以失败而告终,在他1926年逝世前,他的大生资本集团便宜告破产。

    盛宣怀在政治上依恃李鸿章的支持和庇护,在经济上通过和外国势力勾结,走上了创办和经营近代工业的道路。“从官员变为官僚企业家的最明显的例子是盛宣怀。但是盛宣怀办他的工业企业是次要的,他的主要关心是要在官场飞黄腾达。”他凭借自己的权势,进行垄断扩张,着力打击民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

    从陈启源、张謇、盛宣怀创办企业的过程可以看出,他们3 人所走的道路不尽相同。陈启源、张謇所走的是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道路,有利于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因而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盛宣怀则是走的一条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道路,不利于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发展,成效也甚微。如果说陈启源是近代中国第1位有名有姓的民族资本家, 张謇是近代中国最大的、第1个状元民族资本家, 盛宣怀则是近代中国影响最大的1个官僚买办资本家。

【参考文献】

    [1] 《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97.

    [2] 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M ].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20.

    [3] 宣统二年《南海县志》.

    [4] 陈真等.《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1[M]. 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365.

    [5] 严中平.《中国棉纺织史稿》,第118119.

    [6] 汪敬虞.《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2辑上册[M]. 北京:科学出版社,第474.

    [7] 《张季子九录》·《实业录》卷一,第11.

    [8] 张孝若.《南通张季直先生传.附年谱年表》传记[M ].上海:中华书局,1930年版,第82.

    [9] 《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九,第18.

    [10] 《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一,第20.

返回

上一篇:陈树棠在朝鲜的商务领事活动与近代中朝关系

下一篇:产权变化对企业制度的影响——浅析中国第一个股份制公司轮船招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