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忠富民说(节选)

来源:《采西学议——冯桂芬马建忠集》

 

治国以富强为本,而求强以致富为先。上溯康、乾之际,税厘不征而度支充,海市有禁而阚阅足。乃军兴以来,海关厘金岁入多至二千余万,商贾互市岁至二万万,然户库形支绌,闾阎鲜盖藏。前后百余年间,上与下贫富情形何若是迥异哉?

    昔也以中国之人运中国之货,以通中国之财,即上有所需亦不过求之境内,是无异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循环周复,而财不外散。今也不然。中外通商而后,彼易我银之货岁益增,我易彼银之货岁益减,而各直省之购炮械、购船只又有加无已。于是进口货之银浮于出口货之银,岁不下三千万。积三十年,输彼之银奚啻亿万!宝藏未开,矿山久闭,如是银曷不罄,民曷不贫哉!

    然通商非中国独也,宇内五大洲国百数,自朝鲜立约,而闭关绝使者无其国矣。若英,若美,若法,若俄,若德,若英属之印度,无不以通商致富。尝居其邦而考其求富之源,一以通商为准。通商而出口货溢于进口者利,通商而出口货等于进口者亦利,通商而进口货溢于出口者不利。彼英、美各国皆通商,而进出口货不能两盈,故开矿以取天地自然之利,以补进出口货之亏;至地利不足偿,乃不惮远涉重洋,叩关约款,以取偿于我华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矣。欲中国之富,莫若使出口货多,进口舞少。出口货多,则已散之财可复聚;进口货少,则未散之财不复散。其或散而未易聚也,莫若采取矿山自有之财。采取矿山自有之财,则工役之散,不出中国,宝藏之聚,无待外求,而以权百货进出之盈虚自无不足矣。爰分陈焉。

    一曰使出口货多,则在精求中国固有之货令其畅销也。中国固有之货以丝茶为大宗。通商之始,丝茶出口足与洋药、洋布进口相抵。乃近年英属印度盛产丝茶以夺我利。查印度十余年前丝出口仅值百万,茶出口仅值五百万。去岁出口之丝已值二百七十余万,出口之茶值一千六百余万。日本丝茶近亦畅旺,每岁出口近千万。中国之丝每岁出口值三千二百余万,茶亦称是。核计十余年间中国丝茶所增不过数百万,迥不若印度、日本丝茶岁增之多。若不及时整顿,则彼日增而畅销无已,而我止此岁人六千余万之数,不尽为所夺不止。

    整顿之法有三:

    一、讲求丝茶之本原也。

    一、归并丝茶之商本也。

    一、减轻丝茶之厘税也。

    至中国固有之利,除丝茶外,如牛革、羊毛、蔗糖、草辫、棉花、磁器、大黄等物皆已运往外国,亦宜随时整顿。凡此皆所谓精求出口之货,以复我已散之财者也。

    再曰使进口货少,则在仿造外洋之货,敌其销路也。进口之货,洋药而外,以洋布、洋纱为大宗。查英国织机约十五万张.美国织机约十三万张,印度亦有二三万张。每张一昼夜织布两匹,是三十一万张日成布六十二万匹。一岁姑以三百六十日科计,可成布二万二千三百二十万匹。通计近十年来,中国进口洋布每年约一千五百万匹,值银三千万两,是英、美各厂所织之布,行销中国仅百之七耳。至洋纱,前十余年进口岁仅值十余万;曾未数载,因其精细洁白,北直诸省竞相购买,去岁进口之纱至值银一千三百九十万(]。中国产棉所在皆有。即如江苏之松江、大仓,岁产之棉亦不下五六百万担。今舍吾自有之棉。坐令我华民为洋棉所衣被,殊非谋国是者所以力求致富之道。光绪五年,曾经北洋大臣李奏设织布局,乃事隔十年仍未奏效。询其所由,则以资本不充,办理者或未尽善。今则重为整顿,十年之内不许他人再设织局,而所设织机不过二三百张,每日开织只五六百匹,岁得十八万匹,仅当进口洋布八十分之一耳,则十年之间所夺洋人之利,奚啻九牛之一毛哉!又况织布机器费用浩大。少织则费重而本有所亏;多织则费减而利可稳获。拟请将原设织局扩充资本或再立新局,务使每年所织之布足敌进口十分之一。方足为收回利权之善策。诚得其人善为创办,不出十年,必有成效可睹;而后推之织绒、织呢、织羽、织毡,皆可次第施行。要使中国多出一分之货,外洋即少获一分之利,而中国工商转多得一分之生计。凡此皆所谓仿造外洋之货,以聚我未散之财者也。

    一、欲财常聚而不虞其或散者,则在开矿山自有之财也。矿产不一。而为用则首推煤铁,然煤铁所以致富,而非所以为富。所以为富者,莫金银矿若。善夫格物家之言曰:溯汽机之兴距今四十余年耳。纵览欧美各邦,铁轨绵亘五六十万里,轮船梭织六十余万艘,铁塔则上摩霄汉,矿井则深凿九泉,而梁江湖、穴长岭,辟海渚,制巨炮,若电、若火、若光、若热,其为质一,皆微渺恍惚而不可影响,今皆效其灵以供人驱策。而成此开辟来所未有之工程,实计所费奚啻二万兆两!果操何术以至此?岂今人之才力远胜于古人欤?不然何发泄之暴也?此无他,盖由道光季年地不爱宝,先后寻获新、旧金山之金穴耳。……今也,中国创设海军,力求制造,拟开铁矿,自制芦沟桥至汉口之铁路,此中国数千年来未有之创举,若仅恃流通内地区区之金银以资之,恐必不可得之数也。尝闻矿师之论金矿也,谓一洲大陆必有数万里之岭以为干脉。干脉之长,宝矿生焉。……美国立邦仅及百年,居民类皆庸流,英属澳洲开辟亦仅百年,而两处铁路之纵横、耕牧之蕃庶甲于宇内,此皆开采金山后所聚之财为之也。是则中国不讲求西法则已,中国而讲求西法以求富,则莫如自开金矿始。不然,民贫于下,财绌于上,徒扼腕于致富之无由,而不知天不弃我中国,固藏金于山以待我之取用也,殆无异富家之祖若父窖金于室以贻后人,而其后人不知取用也,不重可惜哉!

    虽然,综吾所言三大端,讲求土货则需款,仿造洋货则需款,开采宝矿则需款,欲聚财,先散财,天下固无不耕而获、不难而获之利。方今度支匮于上,盖藏竭于下,国与民皆无力以创此莫大之功,则将上下交困以安其穷欤?抑操何术以济其变也?曰:莫若略仿西国设一商务衙门,以统于海军,在外或由南、北洋大臣兼治,或另简干练通晓商务者驻通商总口,会南、北洋大臣专治其事。然后由商务衙门向外洋各国贷款二三千万,其契据或自行出名,或另立华商总公司出名,专办商务,限十年内陆续取用。岁予息四五厘,付息带本,限二十年后分批还讫;否则,稍增其息至六厘半,岁仅付息而不还本,至五六十年后停付,即作为本利清还之法。借款既定,然后由商务衙门将前三端所举数大事,若金矿,若织布,若丝茶,先易而难,次第分办。其办理之法,总以商人纠股设立公司为根本,取其殷实赀本保结,而后以借款相假,岁取其息以还洋款。或事关商务大局,而股商裹足,赀本难集,即以借款为之提倡。其借与华商之息,当视洋债之息稍昂,昂方足以还洋债之息与夫往来汇兑之耗,而创办之始或有亏折,亦可于此挹注而不竭也。

    难者或谓:以华银透漏外洋之故,而讲求商务,今转以商务故而岁输洋债数百余万之息,是更增透漏,未利先害,失其本谋。不知商务兴则进口货少,出口货多,是昔日华商之银透漏外洋者,变为洋商之银溢输中国。且初以外洋之银采中国之金,还以中国之金售外洋之银,正所谓以彼之矛,陷彼之盾。区区岁输之息银,名虽出于华商,实仍取偿于洋商也,何透漏之有!

    难者又谓:外洋各国商人设立公司,振兴商务,互相假贷,动辄数千万,未闻有官出名者。是官为商借之说,从未施行于外洋,何独创行于中国?”不知外洋之商往来他国内地,置产营运,无有限止,又可与本地商人合股设立公司,故英之富商,在欧、美各国开设行栈不知凡几,而欧美之铁路电线公司与金银各矿,皆有英商股东董理其事,其欧、美诸商之商于英属地者亦所在皆有。故其商人互相假贷,皆可亲理,而无事取信于其国之官。中国则不然。洋人既不能置产,又不能改造土货;而华商亦未能与洋商合本设立公司。彼此相视皆轻,故借款不得不凭官以取信。诚能得信义交孚之大臣当官一诺,仍奏定章程,国家为之担保,则外洋富商无不乐从,可立借数千万之巨款,举凡商务之确有把握者悉心讲贯,竭力推行,自无得不偿失之虑。如是数年之间,即可转贫民为富民,民富而国自强。是则初创之功,其文固官为民借,而终收之效,其实即仍为国借也,复何惮而不为乎!故吾尝谓国债之举,正民今之世,君民一体,通塞之机,不可行之于军务,必不可不行之于商务。此其一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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