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洋务思想的内部分歧及其分化

来源:《史学集刊》199103

 

赵启重

  鸦片战争结束了中国闭关锁国的历史,城下之盟的惨痛,刺激了先进的中国人睁开眼睛看世界。战后,出现了一批专门研讨夷情的新书,著名的如林则徐的《四洲志》、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环志略》、姚莹的《康輶纪行》、包世臣的《安吴四种》、夏燮的《中西纪事》等。这些著作向人们介绍了陌生而广阔的外部世界,引进了五大洲、四大洋等科学的地理知识,使人们第一次懂得了天下的真正含意。

  第二次鸦片战争使清廷创巨痛深,使人们不得不认真研究夷患问题。曾国藩的重要幕僚赵烈文分析:太平天国和捻军都不足以颠覆清朝,唯西夷政修国治,……其志不在小,国家之患无有甚于是者。(注:陈乃乾:《阳湖赵惠甫先生年谱》第28—29页。)曾国藩指出:目下中外之患自以洋务为巨,其次则甘肃新疆之回,其次则中原之捻。(注:曾国藩:《复李次青》,《曾文正公全集》第13卷。)李鸿章说:目前之患在内寇,长久之患在西人。(注:李鸿章:《复徐寿蘅侍郎》,《朋僚函稿》卷4。)奕等人也慨叹:夷患之烈极矣!(注:《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71。)

  研究夷患的结论,使这些后来成为洋务派的人一致认为,中国面临着千古变局,应变之策在借法自强

  70年代,李鸿章提出了内须变法,外须和戎的洋务纲领。李鸿章的变法与后来维新派的变法含义不同,他指的是学习西方坚船利炮,声光化电,机器生产。和戎即遵守不平等条约,争取与列强和平相处。变法是为了自强和戎则是创造变法的环境。变法的指导思想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些构成了洋务思想的基本内容。

  洋务派主要由两部分人组成:从中央到地方的洋务官僚,如奕、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他们是洋务派的核心与新政的领导者。他们是洋务派的右翼。另有一批关心时局的爱国知识分子,他们当中有的是不安于现状、要求变革的思想家,如冯桂芬、王韬等;有的是洋务派官僚培养的新秀,如马建忠、郑观应等;有的是当过官的文化人,如薛福成、郭嵩焘等;有的是直接受过西学熏陶的知识分子,如何启、胡礼垣等。他们一般不是当权派,是新政的执行者或参谋,由于社会地位不太高,他们对民间疾苦有较多了解,对清王朝多有不满。他们当中很多人对外国资本主义有直接体验,接受了资本主义文化的某些影响,对封建主义产生了一定的离心力。他们是洋务派的左翼。此外,还有一批具体办洋务的企业家,如组织过轮船招商局的朱其昂、创办漠河金矿的李金镛、主持开平煤矿的唐廷枢等,他们虽然没有太多的思想可言,但他们在洋务实践中遇到的问题及解决问题的方法,无疑为前两种人的思想提供了资料。

  洋务思想,就整体而言,是地主阶级中的开明派——洋务派在资本主义入侵与农民革命的双重威胁下,立足于封建主义,借取西方物质文明,以谋求清王朝自强的思潮。他们主张向西方学习,但西方有哪些东西应该学习?他们的认识千差万别。同是立足于封建主义,其右翼始终以维护、巩固封建主义之为根本目的;其左翼思想则较活跃,他们的洋务思想逐渐走向离经叛道,演变为早期维新思想。因此,在借法自强的共同旗帜下,洋务思想呈现千姿百态。(注:魏源:《海国图志·筹海篇》。)

  60年代,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把中外差距概括为:人无弃才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四不如夷比赵烈文认为西夷政修国治的认识更具体,同时给思想界出了一个好题目,按此思路,人们必然进一步探讨中国的传统文化有无缺欠?应当怎样去弥补这些缺欠?尽管当时冯桂芬提出的办法是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但却大大激发了人们从多方面去研究诸国富强之术。思路变得开阔起来。

  同时期的李鸿章认定: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独火器万不能及。(注:《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254—10页。)所以中国但有开花大炮、轮船两样,西人即可敛手。(注:李鸿章:《上曾相》,《朋僚函稿》卷3。)曾国藩也认为西方之长技不过船坚炮利,根本无政教可言。

  冯桂芬、赵烈文与李鸿章、曾国藩对西方的不同认识,可以代表洋务思想中左、右两翼的最早分歧。60年代,这种分歧并不明显,借法自强无非是练兵制器,购买或仿造洋枪洋炮,改变清军的旧式装备。70年代以后,随着洋务新政的扩展和对西方认识的深入,洋务思想的分歧日益增多、扩大。

  分歧之一,是在兴办新式企业时,重官还是重商。

  洋务派对西方工商立国的认识是共同的。早在1862年,曾国藩就指出泰西以商战二字立国。李鸿章创办招商局,就是把曾国藩的思想付诸实践。郑观应认为古代农业经济占主导,当今西方各国勃然兴起,他们依靠商业使国家富强,又以商务开拓疆土,辟美洲,占印度,据缅甸,通中国。中国已进入了重商的国际社会,不能再谓商务为末务。(注:郑观应:《盛世危言·商务(三)》。)后来郑观应把这种思想归纳为商战,认为商战兵战更重要。薛福成则进一步分析:泰西风俗,以工商立国恃工为体,恃商为用,则工实尚居商之先;士研其理,工致其功,则工又必兼士之事。(注:薛福成:《筹洋刍议·变法》。)他把工、商、学联系起来考察,指出西方商业繁荣乃是以工业为基础,工业发展又依靠科技的进步。曾、李、薛、郑同是重工商,但侧重面有所不同。郑、薛等人强调商业、商人的社会地位,他们的立场,更多地站在新兴的商民,即民族资产阶级一边。洋务官僚则首先着眼于封建国家的军国大事。李鸿章说:欲自强必先裕饷,欲浚饷源,莫如振兴商务。(注:《李文忠公(鸿章)全集·奏稿》卷29。)他创办的民用企业,主要是为了解决军饷,开办招商局、漠河金矿,都是为了抽助军饷。开煤采铁,则是为了给军事工业提供燃料、原料,而兴修铁路也首先是为了调运兵将、军火。

  分歧之二,借法究竟要借什么法?在1874——1875年关于国防的大辩论中,郭嵩焘提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故欲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洋之基,所谓其本未遑而始务其末者。(注:《洋务运动》(一)第142页。)显然,郭嵩焘认为,西方富强之政教,商务是。中国学习西方,可以先从做起,由末至本,循序渐进。李鸿章则主张继续兴办军事工业,开拓民用企业,变通科举等。

  郭、李的分歧在于,郭认为学习制造武器、机器生产、重视工商,这些都是,只有学习西方的政治体制才是。李则认为,学习西方就是学练兵、制器,机器生产等。

  郭嵩焘的意见代表了洋务派左翼的认识,他们的思想比较激进。随着学习西方的运动不断发展,他们自然得出改革中国政治格局的结论。

  1875年郑观应在《易言》中首先介绍了西方的议会制:凡有国事,先令下院议定,详达之上院,上院议定,奏闻国主。(注:郑观应:《论议政》,《易言》上卷45页。)他认为这样能使下情上达,政治清明。稍后,王韬也提出同样见解。后来,出国人员根据亲眼所见,更多地谈论到议会民主。马建忠介绍西方或为君主,或为民主,或为君民共主之国。其定法、执法、审法之权分而任之,不责于一身,权不相侵,故其政事纲举目张,粲然可观。(注:《洋务运动》(一)第426页。)他由此认识到,西方的富强不专在制造之精、兵纪之严,而在重商的经济制度和议会民主的政治制度。郭嵩焘出使之后,把西方的归纳为先进的科学技术,君民共主的政治制度,开拓、进取、求实的风俗人心等三个方面,他认为议会民主比儒家理想三代之治更高一筹。

  李鸿章的意见代表洋务派的右翼。他们多是朝廷重臣,一切言行以清廷意志为转移,不敢越雷池一步。1877年郭嵩焘致书李鸿章,言学习西方不应专意考求兵法,更有大者、远者,望李鸿章留意。李答书曰,对西方政教规模考察20余年,亦略闻梗概,但自己职在主兵,故仍以练兵制器为要务。曾纪泽在《中国先睡后醒论》中极力宣传中国由弱至强,但至于国内政事,则云余暂不言。对政治问题,他们显然是有意回避了。1884年张树声把要求清廷立宪的意见写在遗折里,说明他生前曾反复思考过,但未敢言及,临终才一吐为快。至于其他洋务官僚,认识水平去李、曾、张更远。

  早期维新思想与洋务思想的分离,乃是历史的必然。80年代,洋务运动的弊端逐渐暴露,矛盾日趋尖锐。这些矛盾集中表现在官督商办企业中,日成水火。

  中国历来重农抑商,商被视为四民之末。因地位迥异,官和商之间有着明显的界线。近代西方势力入侵,逐渐改变了这种传统的官、商关系,其表现是官督商办企业的出现。

  官督商办是历史的产物。郑观应认为,新式企业全恃官力则巨费难筹,兼集商股则众擎易举。然全归商办则土棍或至阻挠,兼倚官威则吏役又多需索。必官督商办,各有责成……则上下相维,二弊俱去。(注:郑观应:《盛世危言》第4卷。)按照他的看法,企业完全由官办或完全交商办都有困难,只有官督商办最为稳妥。王韬则建议开煤铁等矿悉由国家发出帑全,由商人自行开掘,责以成效。但使总办得人,纲举目张,所出必有可观。(注:王韬:《弢园尺牍续钞》第3卷。)郑强调商办和王强调自行开掘,都表明他们对的不信任,希望不要过多介入企业管理。他们的认识代表了新兴民族资产阶级既不得不依赖官府、又惧怕封建主义的惶恐心理,他们对于官督商办既抱着很大的希望,又不无担心。

  实践使他们的希望化为泡影,担心的事一一成为现实。郑观应亲身参与官督商办企业后感叹:官商积不相能、积不相信久矣借保护之名,多方要求,使商股股东们极为不满。他说,西方商民集股设立公司,总办由商人公举,官府特为之保护。中国的官督商办企业,总办由大吏委派,公司得有盈余,地方官莫不思荐人,越俎代谋,试问外洋公司有此办法乎?(注:郑观应:《盛世危言》第2卷。)郭嵩焘出使回国后,对官督商办完全失去信心,说是一切行之官法,有所费则国家承之,得利则归中饱。(注:转引自曾永玲:《郭嵩焘大传》第358页。)何启总结官督商办的结局是:不问何事,一闻官督,则商民必不敢办。(注:何启、胡礼垣:《新政始基》,《新政真诠》第3编。)他们指出官办不如商办商之必可以办,官之必不可以督。他们要求兴铁路、开矿、纺织、制造等近代企业一律准民间开设,或集股,或自办,悉听其便,全以商贾之道行之,绝不拘以官场体统。所谓商贾之道,就是企业按价值规律严格管理,所谓官场体统,就是衙门化的腐败作风。的矛盾,实质上是新兴资产阶级与封建主义的矛盾。代表封建政权,它只知凭借权力榨取商股资财,不懂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要求的积累资本、扩大再生产、科学管理、技术更新等等为何物。已不是旧式商人,他们是近代企业家。他们希望采用西方先进的管理方法,扩大再生产,参与国际竞争。的思路南辕北辙,封建体制严重阻碍着近代企业的发展,要求冲破的罗网,自由发展。于是,政治变革的问题提上了日程。

  中法战争的失败,使人们对洋务新政产生怀疑。经过认真的反思,洋务派中的左翼人士一致认为,洋务运动学习西方只是表面文章。陈炽说是弃其精英而取其糟粕,遗其大体而袭其皮毛。(注:陈炽:《庸书内外篇自序》。)郭嵩焘认为,洋务运动大本全失,西法从何举行?勉强行之,亦徒劳耳。(注:《郭嵩焘日记》光绪四年二月初九日。)郑观应批评洋务官僚言洋务,言海防,是逐末而忘本。(注:郑观应:〈《盛世危言》初刊自序〉。)他们指出,欧洲各国土地不如中国大,人民不如中国多,却能雄视天下,原因就在上下一心,君民共治。中国所以受欺于列强,则由于上下之交不通,君民之分不亲,一人秉权于上,而百姓不得参议于下也。(注:王韬:《弢回尺牍》第170页。)他们都感到,不根本改变这种状况,不调动人民关心国的积极性,有了坚船利炮,也无济于事。

  以西方的政治格局为参照系,封建专制的弊端更加突出。王韬等人认为,官吏贪暴,民怨沸腾,皇帝不知下情,君民隔阂,乃是国家贫弱的根本原因。他抨击官吏。唯知耗民财,殚民力,敲骨吸髋,无所不至。(注:王韬:《弢园文录外编·重民》。)何启说:豺狼之噬人也,犹有饱时,而官府之私橐,无时可饱。(注:何启、胡礼垣:《曾论书后》,《新政真诠》初编。)他们揭露封建政治的罪恶,但不敢直接非议君主专制。他们以为,要改变中国的腐败政治,只有疏通不正常的君民关系,变君民隔阂君民共主。而学习西方,从民间选举议员,通过议院,使下情上达,乃是最有效的方法。

  中法战后,为了救亡图存,要求开议院的呼声高涨起来。郑观应说:欲张国势,莫要于得民心;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设议院。(注:郑观应:《盛世危言·议院》。)只要有了议院制,中国政治便会焕然一新,昏暴之君无所施其虐,跋扈之臣无所擅其权,大小官司无所卸其责,草野小民无所积其怨。(注:郑观应:《盛世危言·议院》。)

  他们所追求的议会制,并不是道地的西方议会民主。这些刚刚开始从封建营垒中分化出来的知识分子,思想不可能完全摆脱传统的模式。他们所设想的议会,并不是独立的立法机构,只是把民意上达给皇帝的渠道,是谘询机构,目的是使皇帝更好地行使自己的权力。陈炽特别强调:君为臣纲,古有明训。象西方那样倡自主之说,置君如奕棋的做法决不可取。(注:陈炽:《审机》,见《庸书》外篇下卷。)他认为议会政治不仅可使民气日舒,同时君威亦日振。不少主张议会制的人,与陈炽意见相同。在他们看来,议会制不仅不与君权对立,反倒是君主专制的补充与完善。就这个意义上讲,他们的议会是儒家民本思想的新的表现形式。

  但事情的本质并非完全如此,中国议会制的构想是中西文化冲突融和的产物,并非远古三代之治的复活,思想家们的真实思想也并不和他们的文字完全一致。他们的议会,蓝本乃是西方资产阶级的民主制度。议员由选举产生,有一定任期,这种方法是封建政治中所没有的。皇帝要广泛听取议员的意见,无论如何是对君权的限制与削弱。开设议院,中心是要在中国发展资本主义。尽管郑观应等人仍然打着中体西用的旗帜,但他们的实际要求,正在不断冲击中体的防线。

  强烈要求新式企业从官督中解放出来,强烈要求君民共主的议会政治,代表了新兴民族资产阶级的经济要求和政治要求。这些超越了洋务思想的框架,人们称之为早期维新思想。

  早期维新思想是洋务思想向戊戌维新思潮的过渡。甲午战后,民族危机空前严重,中国必须在变革中求生存。于是,早期维新思想迅速发展,成为蓬勃兴起的戊戌维新思潮,而洋务思想停滞、落后,终于成为新思潮的对立面,与顽固派的守旧思想合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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