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国防思想

来源:《探索与争鸣》199502

 

沈谦芳

  清季,李鸿章出将入相几十年,不仅身系清王朝的兴衰,实际上也身系中华民族的存亡。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数千年未有之强敌,他响亮地提出应建数千年未有之奇业,竭力筹谋近代国防,在中国人民反侵略斗争史上留下了发人深省的篇章。

   自强自立的救国思想

  两次鸦片战争,中国均告败北。相比之下,中国封建文明与西方近代文明,孰优孰劣,已见分晓。弱肉强食本是生物界生存竞争的法则,然而在资本主义征服世界的特殊时期,亦被无情地运用到了人类社会。中国有几千年文明史,曾经那么强大,以致万邦朝服。但是,鸦片战争后,中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仁人志士必须重新申述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

  李鸿章以儒生而起家军旅,以天下为己任的积极入世精神早已深入他的骨髓。当太平天国起义农民的鲜血染红了李鸿章的顶戴,成为拥有权势的封疆大吏的时候,他就挺身而生,治国平天下,力扶大厦于将倾。

  李鸿章认为目前之患在内寇,长久之患在西人西人恃其精锐,地球诸国无不往来,中国的失败是自然之气运,非人力所能禁遏。近忧远虑、世界潮流均焦思熟虑于他的胸中。

  中国将向何处去?林则徐是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魏源提出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李鸿章比前辈更具敏锐的目光和深刻的洞察力,决然提出了能自强者尽可自立,若不自强则事不可知的著名论断。

  在李鸿章看来,西方列强胆敢侵略中国,所恃者坚船利炮也,因此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他反复强调师其所能,夺其所恃的重要性:彼见我战守之具既多,外侮自可不作,此不战而屈人之计中国但有开花大炮、轮船两样,西人即可敛手

  要解决战守之具问题,无非走两条路,一是向外国购买,二是自造。向外国购买,往往遭到列强刁难,或是禁不出售,或是价值过昂,容易为人所制。李鸿章决心走一条自造之路,认定机器制造一事,为今日御侮之资,自强之本

  当时的中国,堕性深重,象李鸿章这样头脑清醒的封建士大夫毕竟不多。他力排无事则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能学的反对派的干扰,毅然发起洋务运动;创办、接办了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天津机器局等重要军事工业,大大改善了中国军队的装备,缩短了军事上与西方列强之间的距离,开导了中国国防近代化建设的先河。

  在创办军事工业的同时,李鸿章着手组建、训练新式陆、海军。18624月,他进军上海后,即令淮军向洋兵学习新式枪炮、阵法,使淮军的实力和军事技术迅速提高,成为维护清王朝统治和抗击外来侵略的一支重要武装力量。历代戌边,多在西北,而鸦片战争后,入侵之敌多从海口入。因此,李鸿章特别注重海防建设。他苦心经营,历时20-30年,先造后买,终于建成了一支亚洲最为强大的海军——北洋海军。

  在经济技术落后的中国,创办近代军事工业从机器设备、原料燃料到技术人员都不能不依赖外国。李鸿章从自强自立的愿望出发,一方面强调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坚持独立自主的原则;另一方面把洋务运动推进到富强相因阶段,大力兴办近代工矿交通事业、培养新式技术人才。

  根据创办军事工业的实践,并考诸古今国势,李鸿章深刻地认识到船炮机器之用,非铁不成,非煤不济惟中国积弱由于患贫欲自强必先裕饷必先富而后能强,尤必富在民生,而国本乃可益固。在他的主持和支持下,洋务派从19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共创办了20多个民用企业,奠定了中国工业近代化的基础,其中象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天津电报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唐山——胥名庄铁路等荦荦大者,无不与李鸿章的名字历史性地联系在一起。

  李鸿章还把造就人才视为中国自强根本目前当务之急。他奏请朝廷:变通考试功令另开洋务进取一格,以资造就洋务人才;设立:洋学局,分科学习,所学如有成效,与正途出身无异。他重视教育,在派遣留学生,开设新式学校,培养造就科技人才方面作出了先驱性的巨大贡献。

  由上观之,李鸿章自强自立的救国思想,由表及里,极大地深化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并难能可贵地被付诸于行动,这正是他一生最为值得称道的地方。

   外须和戎的避战方针

  近代列强一次次侵扰中国,使当时的对外关系极为复杂。而在处理对外关系中,李鸿章则字当头,甚至在苟且偷生、委曲求全而不可得的情况下,仍然怕战避战。

  为什么要?李鸿章认为这是由中外实力过于悬殊所决定的。彼之军械强于我,技艺精于我,即暂胜必终败,战败而后,不如不战而先。他还错误地认为洋人所图我者利也、势也,非真欲夺我土地也,只要遵守和约,便可与列强共处。他曾对林则徐、僧格林沁抗英斗争妄加非议,斥为逞一时之愤

  李鸿章主,当然并不完全等同于妥协投降,而是与内要自强相一致的。他的精明之处在于隐忍徐图,在于懂得明是和局而必阴为备战,庶和可速成而经久

  李鸿章是个自强论者,同时又是个不可救药的战争失败论者。他对自己在阴为备战方面的不懈努力缺乏应有的信心。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制中土则有余,御外侮则不足以剿内寇尚属可用,以御外患实未可信以中土初学去抗衡洋人创制已百余年,确实是力所未逮。但是,虽不足御侮,也有胜于无,遇事总会有些凭借(这也正是李鸿章所追求的)。事实上,如果不办军事工业,不编练新式陆海军,象左宗棠收复新疆,冯子材指挥的镇南关大捷,甲午中日黄海大海战等壮丽的历史场景就不会出现。可悲的是李鸿章只看到了中外军事实力的悬殊,而无视洋务运动也给中国带来了某些局部的优势。

  其实,列强所图我者何止,蚕食鲸吞的国土何其多矣!它们欲壑难填,和约虽能满足于一时,断难满足于永远。以土事敌,土不尽则敌不餍;负薪以救火,薪不尽而火不灭,古之殷鉴犹在。在新的欲望驱动下,列强以战争来,我以御之,羁縻之,安能自守局?

  在李鸿章思想中,本来只是一种隐忍徐图的策略,但由于战争失败论在头脑中占据了主导地位,阴为备战的功效就难以得到充分发挥。在非战不可的情况下,无原则的让步,未战而求和,边战边求和,趁胜而求和,都是向敌人示弱,客观上助长了敌人的侵略气焰,严重束缚了自己的手脚。甲午战争之败,中国在很大程度上就败于避战保和。其实,当时日本的综合国力未必就比中国强,经济技术与中国也差不多,甚至有些方面还不如中国。狭路相逢勇者胜,日本就胜在一个字上。

  李鸿章不懂得以战争求和平的道理。军事上,他长期备而不战,备而惧战,所倾心向往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在我强敌弱的情况下犹可得也,反之只能是痴心妄想。李鸿章终被字所累,不仅误国而且自误。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的一些重大不平等条约,如中英《烟台条约》、中日《马关条约》、《中俄密约》、中外《辛丑条约》等都是李鸿章亲自签订的。屈辱议和,签订城下之盟,固然是弱国无外交所至,但与李鸿章妥协、软弱、退让的外交立场也不无关系。他因此留下了无数的骂名,一生处于谤议喧腾之中。

   以夷制夷的外交策略

  对外开战诚难取胜,保持和局亦属不易,在维护国家安全方面,李鸿章综合运用了中国古代的合纵连横思想和西方近代的均势思想。

  日本在明治维新后迅速崛起。由于日本是中国一衣带水的邻邦,并且也受过西方列强的侵略。因此,李鸿章初与日本打交道,曾产生过联日制西的念头。但是,日本野心勃勃,制定了征服中国、统治亚洲、争霸世界的所谓大陆政策。从日本试图侵占台湾的军事行动中,李鸿章已洞悉其奸,认识到日本伺我虚实,诚为中国永远大患,联日制西的幻想破灭。

  朝鲜问题是中日争端的焦点。朝鲜半岛是日本实施大陆政策、征服中国的前进基地。面对日本的直接威胁,朝鲜势孤力单,本非其敌,中国往助而力有未逮,将坐视而势有不能。于是,李鸿章推行了所谓的牵制政策。朝鲜与日本已订有《江华条约》,李鸿章遂劝导朝鲜与英、美等国立约通商。他错误地认为泰西通例,向不得无故夺灭人国,盖各国互相通商,而公法行乎其间,日本畏服欧美列强,以朝鲜之力制日不行,以通商诸国制日则绰绰有余。美、英德相继与朝鲜立约通商。李鸿章本想联络美、英等国牵制日本,籍以保卫朝鲜,巩固东北边疆。但结果把朝鲜推向东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共同侵略的半殖民地的深渊。甲申事变后,日本在朝鲜疯狂地扩张势力,积极准备对中国的战争。

  各资本主义强国在对外扩张的过程中,即有互相争夺的一面,又有互相勾结的一面。甲午战争期间,与朝鲜立约通商的各国一任日本放手打去。李鸿章乞求俄、英调停,俄、英均虚与委蛇。美国则在暗中帮助日本,充当了极不光彩的角色。

  中国在甲午战争中遭以惨败,李鸿章以夷制夷的牵制政策虽然彻底破产了,但是,战后俄、法、德、从各自利益出发,三国干涉还辽,又重新激起了李鸿章以夷制夷的念头,这也是他长期推行牵制政策仅有的一点成果。他在启程赴欧美诸强国游历时,仍然奢谈联络西洋,牵制东洋。然而,《中俄密约》的签订,使俄国在中俄共同防日的幌子下,不仅骗取了在中国东北建筑边境铁路的特权,而且为其海陆军侵入中国领土大开了方便之门。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李鸿章犹不自知,回国后反而沾沾自喜地说:二十年无事,总可得也

  资本主义列强在处理国际关系时,一切以自身的利益为转移,只要对自己有利,完全可以不择手段;同时还信奉强权就是真理,从来欺软怕硬,决不会真心同情、帮助弱者。弱小国家利用列强之间的矛盾,形成均势,以夷制夷,不失为维护国家安全的一种权宜之策。若一味依赖于此,不思自强,只要均势失衡,或者根本就没有形成均势,其结果必然为所制。李鸿章是自强自立的倡导者和实行者,但由于惧战尚,因此也特别看重以夷制夷之策。遗憾的是他对诸缺乏应有的了解和警惕性,在实践中总是事与愿违,被所制,为所用。

  总之,在李鸿章的国防思想中刚强、怯懦和幻想交织在一起。他建立了数千年未有之奇业,但又留下了万世之骂名。李鸿章身处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为国事操劳数十年,其间尤为关注的是防范和反抗外来侵略、维护国家安全问题。后人或许只有弄清李鸿章的国防思想,才能心平气和地认识、评价他,并得出公正的结论。

  (作者注:本文史料均引自《李文忠公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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