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历史档案》199002
李学通
1900年6月20日,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在乘轿前往清总理衙门途中,在东单牌楼被端亲王载漪的虎神营士兵恩海开枪击毙。此事成为八国联军入侵的重要借口。义和团运动失败,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克林德事件遂成为议和谈判中的重要内容之一。12月27日清政府被迫接受列强提出《议和大纲》十二条,其第一条即要求清政府惩办凶手,派出王大臣赴德国“谢罪”,并在克林德被杀之处建立碑坊“以昭涤垢雪侮之意”。次年,清政府即派遣光绪帝之弟和硕醇亲王载沣为头等专使亲赴德国,“代表大清国大皇帝暨国家惋惜之意”。载沣使德乃清政府第一次亲王出洋,无疑是近代中外关系史中的一件重要事件。但或许是“负荆请罪”有失体面,或是史料不足徵,以往史书中对此事记载极少,甚至回避,仅有的一些记载也多所讹传。今笔者依据一些档案史料,就载沣使德史事,略作一二考实,以补缺遗。
一、人选的确定和出使时间。载沣乃咸丰帝的弟弟奕譞之子,也是光绪帝载湉的胞弟,袭封醇亲王,1901年时年仅18岁。一向崇尚老成持重的清政府,为何弃众多亲王不选,在如此重要的外交活动之中,却派一位年轻幼稚,“交涉事宜向未阅历”的少年亲王担此重任呢?原来此乃德国人的意见。清廷在接受《议和大纲》之后,对派谁前往德国迟迟未有定议。德国新任驻华公使穆默即派参赞向清议和大臣奕劻、李鸿章催问,并提出要求醇亲王载沣做为专使。清政府未敢表示异意,于是首先安排载沣与德国统帅瓦德西见面。瓦德西认为载沣“举止优美,面貌聪俊……必为吾皇所喜悦,”(注:《瓦德西拳乱笔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因为载沣“年岁尚轻”,当时清政府还提出另外两个候选人,其中一个便是肃亲王。在会见载沣的当天下午,瓦德西会见了肃亲王,据瓦德西记载肃亲王“甚欲求得余之宠爱,但是未能得偿其愿”。(注:《瓦德西拳乱笔记》。)德国人之所以选中载沣,其主要原因约有两点:一是因为载沣乃光绪帝胞弟,地位较一般亲王显要,否则不足以表示中国政府“谢罪”之诚意,以此在精神上给中国以尽量沉重的打击和羞辱。二是因为载沣在整个义和团运动中“莫赞一词”,与事件没有什么牵连,既不曾象庄亲王载勋、端亲王载漪等积极参予进攻使馆,又不似庆亲王奕劻等身负议和重任,不得脱身。
到了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三日(1901年5月30日),清驻德公使吕海寰来电,称德国外交部表示,“专使来德道歉现可举行,届时当以优礼接待……”(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四月十九日(6月5日)光绪正式下旨,授载沣为“头等专使大使”,并命前内阁侍读学士张翼,副都统荫昌为参赞,随同前往。后又经德国政府同意,加派带兵来华镇压义和团而当时正要回国的德国总兵李希德尔,也做为随行人员赞襄一切(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
光绪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1901年7月12日)上午,载沣一行由北京永定门火车站起程,奕劻以及德、荷兰、日本等国公使、总税务司赫德等前往送行。当天下午车到天津,随即到大沽口,登中国招商局的安平号海轮。次日晨,安平轮由大沽起行,三十日(15日)到达上海。六月初五日(7月20日),载沣一行搭乘德国拜安号轮船前往德国。盛宣怀等在沪官员及英德奥日等国驻沪领事和副总税务司裴式楷登船送行。与载沣等同船的有280名参加镇压义和团以来撤退回国的德国兵和赴香港的德国驻暹逻公使。
拜安轮于七月十一日(8月24日)到达意大利的热那亚,然后,载沣一行由陆路于二十一日(9月3日)抵达德国波茨坦,下榻德皇奥莲格理行宫。次日,谒见德国威廉二世,呈递国书。随后德皇亲往奥莲格理回拜。经过近一个月的参观游览,八月十八日(9月30日)载沣一行离开德国,十九日再从热那亚登船回国。九月二十三日(11月3日)返抵上海。三十日(11月10日)仍乘安平轮离沪“由海平、海筹两兵轮护送北上”,十月初二(11月12日)回到天津,初六日“抵京回府”(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日记》。),使德之事就此结束。
二、礼仪之争。这次清廷亲王首次出使,中外均极为关注,德国方面也欲借此给清政府以更大的精神打击。当载沣一行到达苏伊士运河波赛港时,柏林与北京、西安之间开始为会见德皇的礼仪问题电报往还,争持不下。有关此次礼仪之争,当时中西报刊多有报导。或传言“德皇欲强王与其随员向之拜跪”,或言“德皇本不欲受醇王及其随员之拜跪,亦未尝强令行拜跪”(注:《醇亲王使德始末恭纪》。)等等,均与事实不甚相符。
清廷首次派亲王出使,而且代表皇帝去表示“惭悔之意”,故而对于礼节问题十分在意。吕海寰多次向德国方面询问会见礼仪,但德国方面均无任何表示。直到七月初六日载沣已船行波赛之时,德国礼官处方通知吕海寰:“27日(中历七月十四日)德皇在白厅坐见,王爷行三鞠躬礼,递书,致颂。其参赞随同入见者,切照中国臣下觐君礼节叩首。”(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吕海寰闻听大觉惊异,认为德皇坐见中国亲王而不起立,中国随行参赞下跪叩首皆属非礼。因此他一面向德国外交部和大礼官据理力争,一面连电载沣及北京议和大臣奕劻、李鸿章和西安行在军机处,请求向德使穆默商议转圜之策。但德国方面表示,除荫昌担任翻译尚可通融以外,其余不予同意。七月初十日(8月23日)奕劻、李鸿章致电吕海寰,表示参赞等行叩首之礼,“为欧洲向来所无,未免有意欺辱。国体攸关,断难逆就……如彼仍坚执,只好由执事转告醇邸,只带荫昌一人前往,张翼可令称病,其余各参赞等,先赴别国等候,否则国书可以缓递,断不能忍此大辱。”(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刘坤一、张之洞也致电西安,建议“托英美日三国代表调停。”(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七月十一日载沣一行在折奴阿登陆以后,也得北京电示。七月十二日载沣一行抵达德国与瑞士交境的巴塞尔。十四日会见在即,德国方面仍坚持原议。载沣遂以“身体少有不适”为词,在瑞士巴塞尔停而不前,同时派李希德尔前往柏林通融。次日,载沣接到驻德公使馆参赞赓音泰来电,报告德国“坚持十四【日】接见不能更改。礼节或改请安,尚未知【德】宰相能否照准……”(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载沣无奈,只得一面向国内报告,一面准备启程前往柏林。欲行而未发之时,又接赓音泰电:“德皇已谕,停止十四【日】礼节”,并告载沣“暂宜缓赴德京”(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德皇威廉二世拒绝接见,形势出现僵局。载沣在巴塞尔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直到七月十八日,西安行在军机处被迫电令北京的议和全权大臣奕劻、李鸿章,命“坚托各公使出为调停”,并与穆默“婉切商议”(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同时让吕海寰继续与德国外交部磋商,“磨得一分是一分”;但同时又交待“如实不能挽回,应与照会议明,此次专使原为道歉,姑为通融酌允,以后仍按照各国通行之礼,不得援此为例。”(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奕劻、李鸿章则认为,坐受国书尚可容忍,而参赞跪拜绝不能同意,遂再提出折衷方案:醇亲王载沣进见德皇只带翻译,其余参赞或托病或暂避他地,避免与德皇见面。同时奕劻和李鸿章还以此为理由对已经商议就绪的《辛丑条约》拒绝签字,向各国施加压力。
此时又传闻“德皇9月6日出巡,过期即不接见。”(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形势更加急迫。七月二十日(9月2日),吕海寰和德国驻巴塞尔领事艾士威先后通知载沣:德国外交部表示,德皇同意接见,呈递国书时只带荫昌一人做为翻译,免去跪拜礼,俱行鞠躬礼。当晚,载沣一行启程,次日抵达波茨坦。二十二日(9月4日)中午,载沣随带荫昌前往德皇行宫。载沣向威廉二世行三鞠躬礼,呈递国书,宣读颂词。荫昌同行三鞠躬礼。德皇威廉二世傲慢地坐受国书,发表答词也未曾起立。载沣觉得这样即就“大局保全,国体无伤”。当日即电告北京:“所有一切……俱臻妥协,堪慰宸念。”(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沸腾20天的礼仪之争就以这种形势结束了。
三、径直回国原因。因为亲王出使西洋国家在清朝实属罕见,因此也倍受各国注意。载沣离京之前,光绪曾有过旨意,让其“礼毕即行回国”。但尚未出京,美国公使首先提出邀请,请载沣访德后顺道访美。随后日本公使、比利时公使也提出相同的要求,且闻英国也有此意。北京向西安请示的结果:“著照所请,以重邦交。”(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六月二十七日,西安行在军机处又提出让载沣前往罗马会见教皇,请教皇严戒在华主教等“恪守教规,不准滥收匪类入教,凡民教词讼……教士不准干预包庇讹索;教堂偶因滋事被毁,务须公平议价赔偿,不得借词要索巨款”(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等等。因此,载沣的出使计划中又加进了英意比美日等国。
然而,就在载沣和清廷都为礼仪问题尚于“国体无伤”而暗自庆幸之时,德国方面却突然表示反对载沣访问其它欧洲国家,提出“若往欧洲英意比,有违专诚之意”,并且对载沣带给德国的礼物是否接受,表示“尚在游移未定”(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接着英国外交部表示,英国驻华公使虽有邀请亲王访英之意,但“至今尚未奉有英廷敬讶之谕”(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意大利方面则表示在10月中旬以后方能接待,而此时尚是9月中旬,显然不无他意。此举是否系德国暗中运动不得而知,但确实使清廷再度陷于极为尴尬的境地。张翼和荫昌向北京献策,以载沣身体不适,“兼有冬月归候回銮,请旨完婚,迟恐误期”(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为借口,向各国驻华公使婉言回绝访问邀请。但八月初三日,载沣尚表示回国途中依然顺路访问美、日。初六日,光绪奉慈禧太后懿旨发布圣旨,命载沣“使德事毕,著即起程回华……美日意比各国使事暂从缓议,此时均无庸前往。”(注:首都博物馆藏《醇亲王使德往来文电》。)于是八月十八日子夜,载沣一行离开德国,次日仍在热那亚登船,照来路回国。上一篇:慈禧与洋务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