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7902
简茂森
曾朴的小说《孽海花》,当一九○五年初版问世时,曾轰动一时,一二年内,竟“再 版至十五次,行消不下五万部。”(注: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被时人誉为 当时小说中的“巨擘。”(注:《负喧絮语》:“近来新撰小说,风起云涌,无虑千百 种,固不乏佳构。而才情纵逸,寓意深远者,《孽海花》为巨擘。)对此,连作者也深 感意外,禁不住得意地惊呼:“这书实在是个幸运儿”!(注: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 句话》。)其后,《孽海花》的评论者,也大多肯定作品积极的思想倾向,强调小说反 映了民主主义思想,指出它“不仅昭示了清社崩溃的必然,也是革命必然成功的信号。 ”(注:阿英:《晚清小说史》。)但也有少数评论者针锋相对地指出:“作品主要还是 带着改良主义的政治倾向”,(注:引文见一九六四年七月三十日《光明日报》《文学 遗产》:《如何看待晚清的文学和政治》一文,以下凡是该文的引文不再一一注出。) “严格地讲,把它称作谴责小说都很勉强”,特别是对一九二七年的修改本,他们否定 得就更为彻底,说:“这本书中具有积极意义的东西本来就不很多,再经这一番删削修 改,它的思想内容越发显得反动、无聊。”一言以蔽之,《孽海花》是一部反动小说。
事实究竟如何?“孽海”之“花”,到底为何而开?
一
《孽海花》是部未曾写完的作品,作者原计划写“一部齐齐整整六十回奇文”(注:此 为“小说林”版(即初本)《孽海花》的原文,转引自魏绍昌同志的《孽海花资料》一书 。以下凡有初版的引文均出自魏书。)的长篇巨著,并拟就了回目,最后一回题曰:“ 专制国终撄专制祸,自由神还放自由花”,可见作者有意要把小说写成一部反对封建专 制,歌颂民主自由的作品了。事实上,初版小说确有不乏反帝反封建的激烈言论。作者 从抨击“科名”入手,无情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社会的腐朽和黑暗,痛斥“历代专制君王 ”,“只顾一时的安稳,不顾万世的福祸”,弄得“异族凭陵,国权沦丧”,谴责清王 朝继承历代君王反动衣钵,更把国家搞得不可收拾,“倒叫外国人来耀武扬威”,“鲸 吞蚕食起来”,眼见国将不国。作者愤怒地指出,英、俄、法、德等帝国列强是“世界 魔王”,他们始终盯着中国这块“肥肉”,一有机会就妄图鲸吞和瓜分中国。当然,修 改后的《孽海花》,作者将这些激烈言论砍掉了,但作品的反帝反封建思想倾向,是否 就因此荡然无存,消失殆尽呢?没有。修改后的第一回,作者在开场诗中就悲愤写道: “江山吟罢精灵泣,中原自由魂断”(注:凡《孽海花》修改本的引文,均据中华书局1 959年版《孽海花》。)控诉封建专制制度涂炭生灵,扼杀自由的反动罪行。紧接着,作 者以“奴乐岛”象征中国,指出“奴乐岛”尽管山川明丽,花木美秀,但终年光景,却 是“天低云黯,半阴不睛”,缺乏“天空新气”,毫无自由。因为帝王昏暴已极:“暴 也暴到吕政、奥古士都、成吉思汗,路易十四的地位;昏也昏到隋炀帝、李后主、查理 士、路易十八的地位”。于是,一阵狂潮袭来,“奴乐岛”更是岌岌可危,陆沉在即。 这里,作者用象征手法,把清王朝的黑暗和反动,腐朽和没落,明显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尤其是,《孽海花》是一部小说,其政治倾向,“应当是不要特别地说出,而要让它 自己从场面和情节中流露出来。”(注:恩格斯:《给明娜·考茨基的信》。)修改后的 《孽海花》虽删弃一些激烈的反封建言论,但全书以金雯青和傅彩云婚姻故事为线索, 通过对“达官名士”的无情揭露,还是相当广泛地暴露了当时封建社会的腐朽和没落, 抨击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昏庸和无能,体现了作品积极的反封建精神。
鲁迅先生在谈及《孽海花》的艺术成就时指出:“并写当时达官名士,亦极淋漓。”( 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确,小说对“达官名士”的描绘和刻划,真可谓淋 漓尽至,入木三分。只要读读《孽海花》对这批“达官名士”,无不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们丑恶的嘴脸和卑劣的行径,就宛在眼前。看,面对内忧外患,他们一个个懦弱无力 ,醉生梦死,对国家和民族的存亡无动于衷,无能为力,几乎没有一个能够激流勇进, 力挽狂澜。达官之中,上自尚书、中堂,下至巡抚督办,虽有顽固派和维新派的不同, 主战派和投降派的差别,但在本质上却是一丘之貉。事实就是这样,投降派屈服列强, 一味主和,甚至开门揖盗:恨不得把祖国大好河山,全部拱手送给帝国列强。投降派威 毅伯(影射李鸿章)就是这样。那些维新派、主战派尽管口头上标榜“维新”、“主战” ,实际上却“主”而不“战”,只是忙于“拓铭、读碑、打砖、数钱、洗砚、考印”, 甚至公然鼓吹“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宣扬“诚心看戏,诚意看戏”,一味追欢买笑 ,沉迷酒色,那里还顾得上什么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对此,作者在作品中,曾痛心地指 出,当时旗人贵族之中,除了潘尚书,其余的都是“养尊处优”,没有一个顶用;朝廷 之上,唯有高理惺(影射李鸿藻)和龚和甫(影射翁同龢),还属于“肯任事的正人 ”,其他的则要末“貌恭心险”,要末就是“外正内贪”,尽是“乱国有余,治国不足 的人”。至于尚书、中堂以下那帮文武官员,更不过是“备员画诺罢了”,根本派不了 用场。意味深长的是,就是作者眼中的“正人君子”,在他的笔下,也是个个丑态百出 ,昏庸误国。那个潘尚书,旗人的矫矫者,国难当前,他却醉心于祭什么汉代何休,搞 什么“公羊母羊”,别出心裁地闹笑话!说到高理惺和龚和甫,则一个是“意气用事, 见理不明”,一个是“世故太深,遇事寡断”。因而,尽管甲午战争炮火连天,日帝进 逼国门,这两位号称“朝廷柱石”的“正人”,“主战”派的首领,却是一个“谈灾变 ”,一个“说梦占”,甚至大写什么“失鹤零丁”,为一只失鹤煞费苦心,如丧考妣, 而对国家主权领土的丧失,却熟视无睹,处之泰然。结果是“主”而不战,“战”而失 地,到头来又不得不借助于和议,任凭威毅伯出卖国家和民族利益。他们和投降派,不 是很难分出高下吗?如果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投降派一心卖国,而“主战”派,则是昏 庸误国罢了!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
达官贵人而外,作品还描写了一批所谓的“名士”,别看他们神气十足,道貌岸然, 儒雅大度,其实尽是一伙沽名钓誉,吹牛拍马,庸俗不堪的角色,有的简直就是毫无真 才实学的无赖文痞。“名士”之中,有一位鼎鼎有名的叫李治民纯客,时人誉为“一时 之杰”,可谓“德高望重”的大“名士”了。然而,就是这位大“名士”,专会拿腔作 势,故弄玄虚,丑恶得可怜而又可恨。第十九回写道:一群达官贵人,为借助这位“名 士”的捧场,玩了个“擒贼擒王”的诡计,故意凑趣于成伯恰祭酒的云卧园,为这位老 “名士”祝寿作生日。这本来是他抬高身价的大好时机,“心里要去得很哩”!可是, 他偏偏要装出“名士”风度,不经再三“劝驾”,硬是不肯轻易就“擒”。果然,他无 病装病,自称“妄人”,似乎玉步难移,不肯“屈驾”。后来他捞到钱财,又得知不出 钱也可以“闹闹相公”,于是乎,“风云突变”,顷刻之间,“秋兴勃发”,把装病一 层忘得干干净净,连声高叫“去休!去休!”,看其兴致比谁都高!“名士”也者,原来 如此:表面斯文,内里空虚,功名富贵,何曾一刻忘怀?标榜“妄人”,不过是以“妄 ”求誉,以“妄”求“官”罢了。
达官和“名士”,原是一对孪生兄弟,一条藤上的两只毒瓜。如果说达官贵人是封建 统治的体现者和执行者,那末所谓“名士”,就是封建统治的社会基础和封建官吏的后 备军。达官与“名士”二而为一,一而为二。“名士”,总是把当“官”作为归宿,今 日的“名士”,可能就是明日的“官”,而今日的“官”,一旦脱下官装,又可能就是 一位“名士”;有的更是“达官”、“名士”兼而有之,一身二任焉。因此,“名士” 的不学无术,寡廉鲜耻,也恰恰就是官吏的愚昧昏庸,卑鄙龌龊。看,那些由“名士” 而“官”的人,哪个不是这样呢?就说那被京里人称为“清流党”的“六君子”吧,他 们又是“清流”,又是“君子”,当然是“名士”无疑了!在他们未当官之前,确也以 “名士”自诩,洋洋得意,可是一旦为官,哪一个不是洋相出足?那位庄侖樵, 当他还是个穷翰林,身为“名士”时,好象很有点“血气”,曾经因穷极无奈,很“参 ”了一批作恶多端的“官儿”,“半年间靠着他那根秃笔,就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红顶 儿”,可是,一旦升了官,飞黄腾达,他同样“气焰熏天”,目中无人,骄横得比谁都 可怕,“落得一场话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书中主人公金雯青,他早年是所谓“海天 四友”之一,后来又成了出使德、俄、意、奥四国的堂堂公使,当然也是个官僚“名士 ”的代表了。他怎么样呢?表面看来精明强干,彬彬有礼,颇得人望,其实也是个昏瞆 无能、卑劣不堪的十足伪君子。他未中状元,甜言蜜语,骗取妓女梁新燕的信任,一中 状元,却残酷地将有功之人,拒之门外,推之死地;母孝在身,又玩弄花招,纳妓聘妾 ,眠花宿柳;看到一个漂亮的外国女子,就“不知不觉看得呆了”,险些连“魂灵”, 也被勾去,甚至无耻鼓吹:“英雄无奈是多情,吾辈一生,总跳不出情关情海”;这那 里是什么“名士”,简直是登徒子好色之徒。他功名心切,刚中状元,就要学“西法” ,识“洋务”,一心向往到“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成了公使,又企求所谓“千秋不刊 之业”。倘若有才有德,倒也不必多加非议,可他又是那样低能无知,一再受到愚弄, 最后甚至连国家大片领土拱手让人,还自以有功于国,自鸣得意,这就难怪夏雅丽要嘲 弄他“是糊涂的蠢虫”。书中傅彩云这个放荡女人的出现,更加衬托了金雯青的残忍和 无能,说明他连妻妾都拘禁不严,那堪国家重任。作者非常赞同“彩云是此书主中之宾 ”,并非“书中主人翁”的评论,并称之为“我书的知言者!”也许正是这个道理。
的确,不论是“达官”,还是“名士”,都是一批“糊涂的蠢虫”,但他们也有他们 的长处,叫做“头儿尖些,手儿长些,心儿黑些”,投机钻营,骄奢淫佚,却是颇为能 干的。看,浙闽总督,“纳贿买缺”;“贵州巡抚,“侵占銄项”,而那个赫赫有名 的直隶总督“李公”,更有许多“骄奢罔上的款项”。官场之中,一片黑暗:“贿赂彰 闻,苞苴不绝,里头呢,亲近弄臣,移天换日;外头呢,少年王公,颠波作浪”,早已 不成一个世界了。作品从揭露和批判达官名士出发,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黑暗,政治的腐 败,而且作为一种普遍现象严加谴责,这不是作品的反封建倾向又是什么?
面对作品实际,《孽海花》的否定论者,也不得不承认作品“对于封建统治的腐朽也 有牢骚”(其实,岂止牢骚),但他们又认为,作品对“最高封建统治者却并没有什么仇 恨”,而皇帝则是封建统治的集中代表,不反对最高统治者,自然也就不反封建了。果 真如此吗?事实最有说服力,这里暂且不说小说开头对历代皇帝的攻击,就是作品中出 现的两个最高封建统治者:一个是慈禧太后,一个是光绪皇帝,作者就着意描写他们各 树党羽,各怀心机,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斗争,恨不得我踢你一脚,你还我一拳。慈 禧太后妄图一手遮天,不肯让权,光绪皇帝则千方百计要夺回权力,明争暗斗,互相揭 短,彼此掣肘,甚至不惜置对手于死地,造成了宫廷内部的极大混乱,这难道不是对最 高统治者的不满和仇恨吗?如果这还不算,那末第二十回描写余敏和鱼邦礼买官一事, 总该可以看出作者的感情和倾向了吧!在这里,作者明显地告诉读者,后党卖官,帝党 也鬻爵。鱼邦礼的成交,就和当今皇上光绪帝有直接的纠葛,至少也是帝党的一桩丑闻 ,所以有人干脆就挑明:“姓鱼的认得了皇妃的亲戚,在皇上御前保举的。”而从鱼邦 礼刚刚出任上海道,就被慈禧太后革了职,更可看出其中的关系。可见,慈禧和光绪虽 然彼此争权,但在腐败这一点上,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因为后党腐败,帝党肮脏,一 时卖官鬻爵,适成风气。许多外官都带着十万、二十万银子,特地跑到京城寻找门路, 或走“东道”,或钻“西墙”。卖官鬻爵,成了当时宫廷的一门大买卖,有专门的机关 和场所,听凭选择和利用,更有专门掮客,从中作伐疏通,生意好不兴隆,以致童谣四 起,家喻户晓:
若要顶儿红,麻加刺庙拜公公;若要通王府,后门洞里估衣铺。
这几句童谣虽然专道慈禧太后和王府的腐败,其实帝党人物,也在西餐馆和妓院里, 做着同样的勾当。而作者在描写这些丑闻时,愤怒之情流露于笔端,即使客观地揭露最 高统治者的“阴私”,不也是“大逆不道”吗?怎能说对最高统治者没有什么仇恨呢?
整个封建统治者就是这样腐朽糜烂,上自皇帝、皇太后,下至封建士大夫,一个个腐 败已极,无能透顶,这只能阻碍社会历史的发展,封建社会的总崩溃,也势在必然。“ 专制国终撄专制祸”,《孽海花》就是在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的腐朽和没落中,在鞭挞 和谴责封建统治者的腐败和昏庸中,表现了作品鲜明的反封建倾向。
二
《孽海花》是否也表现了反帝倾向呢?有些评论者说,没有。他们认为“作者对于帝国 主义的态度,就谈不上有反抗的觉悟和要求”,理由是:作品掩盖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本 质,对帝国主义分子“绘形绘色”,甚至“百般美化”,谈不上有什么反帝倾向,顶多 是“作者对于帝国主义侵略感到不安”。的确,《孽海花》的作者对帝国主义侵略本性 缺乏深刻的认识,对某些帝国主义分子的描写,也不尽精当和准确,但说作者对帝国主 义侵略没有反抗的觉悟和要求,那恐怕就不符合作品实际了。这里,尽可撇开初版小说 中,对帝国列强的愤怒谴责,就是修改后的《孽海花》又何尝不是洋溢着对帝国主义侵 略我国的不满和仇恨,反抗和斗争?
“一霎狂潮陆沉奴乐岛”,作品的第一回,作者就把帝国主义列强比作一阵“怪风大 潮”,正向奴乐岛迎面扑来,连岛根也“岌岌摇动,要被海若卷去的样子”,象征了帝 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中国正面临被列强所瓜分的悲惨命运:非但“东三省快要不保了 ”,就是全中国“十八省早已都保不了!”中国就要陆沉了!可是,一般国民却不知觉悟 ,“还是醉生梦死,天天歌舞快乐”,而“那班肥头胖耳的洋行买办,偷天换日的新政 委员,短发西装的假革命党,胡说乱话的新闻社员”,更是“没事的一般,依然叉麻雀 ,打野鸡,安垲第喝茶,天乐窝听唱:马龙车水,酒地花天”。对此,作者感到焦急, 更感到气愤,沉痛而又带着祈望地写道:“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四百兆同胞, 愿尔早登觉岸”,这里的“血痕”哪里来,难道不是对帝国主义侵略的血泪控诉吗?作 者呼唤四百兆同胞“早登觉岸”为的又是什么?难道不是希望中国人民提高觉悟,奋起 斗争,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吗?作者这种强烈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爱国主义激情,怎能 说没有反帝的要求和觉悟呢?《孽海花》的反帝倾向,又怎能抹杀的了呢?
应该说,作者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本性已有一定的认识,看到了列强侵略中国的必然性 。他曾借书中人物之口,强调指出:“现在各国内力充实,譬如一杯满水,不能不溢于 外,侵略政策,出自天然。”因而,在作品中,作者愤怒地揭露了法国帝国主义“得步 进步”的侵略阴谋,有力地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有计划有步骤地挑起中日甲午战争,践 踏我国主权,吞并中国大片领土,逼使中国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的侵略罪行。 对那个阴险狡诈的老沙皇表面上大谈什么“中俄友谊”,实际上却“逐渐侵入”,制造 所谓“中俄分界图”的假地图,明目张胆地将中国大片领土划为己有,疯狂地参与瓜分 中国领土的罪恶活动。作品对英美等帝国主义瓜分、侵略中国的罪行,虽没有正面描写 ,却也暗示和指责了他们表面装公正,背地里支持和纵恿日本等帝国主义的丑恶嘴脸 。这些都说明作者对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活动,是有所揭露和批判,并对中国这种“国 威夕替,外侮丛生”的现象,感到无比的悲愤,不能说作者对帝国主义侵略没有反抗的 觉悟和要求,抹杀作品的反帝倾向。
正因为作者有一股爱国主义热情,有着反帝的觉悟和要求,所以,作者才能在作品中 ,痛感于一般国民的不知反抗,苟且偷安,痛斥威毅伯等投降派投降卖国,非议那些“ 主”而不“战”,无能误国的“主战派”,热情地歌颂那些在反侵略中英勇战斗的英雄 人物。在中法战争中,刘永福和老将冯子材曾经是有功人物,他们不畏强敌,出生入死 ,凭着自己的爱国热情,英勇抗拒法帝的侵略,并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作者就专写一 首《花歌曲》,表彰和歌颂他们的英雄事迹。
将军(指刘永福——引者)一骑从天下,四下里雄兵围得不留罅;安邺丧命崇英逃,一 战威扬初下马。
将军(指冯子材——引者)誓众筑长墙,后有王孝祺,前有王德榜,专候敌军来犯帐。
果然敌人全力来进攻,炮声隆隆弹满空;将军屹立不许动,退者手刃不旋踵。
忽然旗门两扇开;掀起长须大叫随我来!两子随后脚无鞋。
作者就是这样,怀着深深的敬意,热情地歌颂他们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的英雄事迹; 面对他们在反帝斗争中取得的胜利,更是感到由衷的喜悦。一首《花歌曲》,就是一曲 反侵略的颂歌,又是一篇讨伐投降派的战斗檄文,谁能说作者没有反帝的觉悟和要求呢 ?
有些评论者为了抹杀《孽海花》的反帝倾向,竭力否定作品对投降派的批判,甚至认 为小说“对于国人皆曰可杀的威毅伯,反有许多阿谀颂扬的话”。的确,作者没有这些 评论者的态度鲜明,直言威毅伯“可杀”,但只要细读作品,我们就会看出,威毅伯投 降派的帽子,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掉的。作品对投降派威毅伯的揭露和批判是相当明显, 也是比较充分的。他在中法战争中“只知讲和”,甚至不惜用爱国将士的鲜血去取悦敌 人,逼着朝廷签订卖国条约,“人不知鬼不觉”地出卖国家利益。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 ,又是他“不肯轻启兵端”,幻想列强“调侍”,有意坐视国土的沦丧,而后又亲赴日 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甚至连挨了子弹,受了伤,也不肯停止卖国活动: “威毅伯虽耗了一袍袖的老血,和议速度却添了满锅炉的猛火,只再议了两次,马关条 约的大纲,差不多快都议定了。”这里不是把威毅伯急于投降卖国的可耻嘴脸,表现得 维妙维肖,酣畅淋漓吗?诚然,作者对威毅伯也说过一些“好话”,诸如说中法战争中 ,中国总算没有“赔款割地”,这是威毅伯“折冲樽俎的大功”,“国人应该纪念不忘 ”等等,可是,听话听音,只要看一看威毅伯的所作所为,这类的“好话”、“赞语” ,何尝不是一种反语和讽刺?
正确地揭示十九世纪末叶,中国面临帝国主义瓜分的悲惨命运,揭露帝国主义列强的 侵略罪行,谴责投降派的卖国活动;斥责清王朝统治者腐朽没落,无能误国;歌颂反侵 略将士的英勇斗争精神,这些就象一条红线那样,或明或暗,或浅或深地贯串于《孽海 花》全书之中,而又与作者悲愤的心情,朴素的爱国热情交织在一起,表现了作者反对 帝国主义侵略的觉悟和要求,体现了作品的反帝倾向。无疑,这对中国人民加深对帝国 主义侵略本性的认识,并进而积极投入反侵略斗争,是有积极的进步作用的。
三
二十世纪初年,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在与资产阶级改良派的激烈斗争中,有了很 大的发展。一九○五年以孙中山为首的“同盟会”的成立,更标志了中国资产阶级革命 派正式登上历史舞台。这时资产阶级改良派作为一种社会思潮,虽然还有相当的力量, 影响着一部分群众,但资产阶级革命派却代表了当时社会的先进思潮,体现了中国革命 前进的方向。而《孽海花》恰恰出现于这段时间,它在这两种思潮的斗争中,究竟站在 哪一边呢?是否如某些评论者所断言的那样,作者是站在保皇党的立场上,鼓吹君主立 宪,丑化和反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呢?这确是评论《孽海花》政治倾向的又一个重要问 题。
有比较才能鉴别。《孽海花》究竟鼓吹君主立宪,还是同情、支持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最好还是把作者对这两者的态度作一番比较。作者在作品中,曾借革命党陈千秋物色 党人的描写,对活跃于当时社会上的各种人物,作过倾向鲜明的评论:
谁知四下里物色遍了,遇着的,倒大多数是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的浪子,不然就是胆小 怕事买进卖出的商人。再进一步,是王紫诠派向太平天国献计的斗方名士,或是蔡尔康 派替广学会宣传的救国学说,又在应酬场中,遇见同乡里大家推崇的维新外交家王子度 ,也只主张废科举,兴学堂。众人惊诧的改制新教王唐犹辉,不过说到开国会,定宪法 ,都是些扶墙摸壁的政论,没有一个挥戈回日的奇才。——第二十九回。
这里,作者把“浪子”、“商人”、“斗方名士”,“新闻社员”之类的人物载入另 册,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奇怪的是,作者竟将王子度、唐犹辉等也排除在“奇才”之外 ,这就很足以表明作者的政治倾向了。王子度,影射黄遵宪,是个维新派。唐犹辉就是 当年改良派的首领,后来又成了君主立宪派鼻祖的康有为,可是,作者却连这样一位“ 改制新教王”,也给否定了,不承认他是“奇才”,攻击他的理论主张,不过是一些“ 扶墙摸壁的政论”,隔靴抓痒,无济于事。说他不敢“挥戈回日”,拿起枪杆,进行改 天换地的革命。既然作者主张“挥戈回日”,那末,《孽海花》鼓吹君主立宪云云,不 知又从何说起?
“输他海国风云壮,还我轩皇土地来”,作者不仅看到了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挥 戈”,搞武装革命,才能“回日”,推翻清王朝的反动统治,建立崭新的资产阶级共和 国,而且意识到,只有象陈千秋这样革命党人,才能挽救国家和民族的危亡,扭转乾坤 ,恢复中华,捍卫国家和民族的独立。正因为这样,作者在作品中,对孙中山、陈千秋 、陆皓冬、史坚如等革命党人,就寄以莫大的期望,满腔热情地赞扬和歌颂他们是“人 豪”、“青年志士”、“意志坚强的志士”,高度地评价了他们的为人和从事的革命活 动。特别是对革命党人的领袖孙中山,作者更是充满激情,无比崇敬。读一读《孽海花 》,就不难发现,作者在众多人物的描写中,没有一个象描写孙中山那样,倾注着那样 深厚的感情,刻划得那样不同凡响。
也正因为作者寄希望于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所以作品中,作者处处以同情和肯 定的笔调,比较详细地描写了青年会的发展壮大和革命党人的战斗历程。在小说中,我 们看到这批以青年会为中心的革命党人,都有比较明确的斗争目标,他们深深懂得“现 在中国是少不得革命的了”,他们“要组织我黄帝子孙民族共和的政府”。因而,他们 “个个精神焕发,神采飞扬,气吞全球,目无此虏”。而且,他们有言,更有行,积极 从事实际的革命活动。有一部分人带着革命的使命出洋留学,为将来“建立新权之用” ;一部分前往内地招集同志,扩大势力,准备破坏旧政府。于是,他们千方百计购买武 器,联络各地会党,团结一切革命力量,为“光复汉土”,不懈地工作和战斗,青年会 很快得到发展和壮大,终于成立了“兴中会”,成为当时一支不可抗拒的社会力量。这 里,作者不仅描写了革命力量的发展,实际上也暗示了中国革命发展的趋势,表现了作 者对资产阶级革命的希望和同情,肯定和祝贺!
也许有人要反驳,作者在描写那些封建官僚和维新派时,不也曾用过“气慨昂藏,谈 吐风雅”之类的赞语吗?这不是肯定和美化封建官僚和维新派吗?作者还写了革命党人逛 妓院“吃酒解闷”,这不是丑化和歪曲革命党人吗?事实上,有些评论者,正是从作品 的这些描写中,否定小说同情资产阶级革命,进而又作为作品鼓吹君主立宪,反对革命 的佐证。对不对呢?不对。那帮封建官僚和维新派,尽管满肚子男盗女娼,但却总要假 装斯文,故弄风雅,这是他们的特点,说他们“气慨昂藏,谈吐风雅”,又有什么不可 理解呢?难道作者一定要给封建官僚和维新派,画一道白鼻子,在他们脸上抹一层灰, 才算是揭露吗?至于个别革命党人在碰到困难时,跑到妓院“吃酒解闷”,更不能认为 是对革命党人的丑化,因为他们毕竟是资产阶级革命党人,怎能用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 标准来要求他们呢?况且作者还是把它当作个别现象,并没有推而广之,加到一切革命 党人身上。作者写革命党人陈千秋在遇到挫折时,就说他“还在天天计议革命的事”, 这些怎能视而不见呢?那种不作具体分析,根据片言只语或个别现象定是非的做法,只 能是歪曲作者原意。
四
《孽海花》产生于二十世纪初叶,反映了清末同治初年到甲午战争这三十年间,中国 社会中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时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要求资 产阶级革命,维护国家统一,捍卫民族独立的思想倾向,顺应了历史的发展,应当属于 资产阶级革命小说的范畴,而且,鉴于它反映的迅速和艺术上的成就,还是一部比较优 秀的资产阶级革命小说,也许这就是小说问世后,受到时人重视和喜爱的重要原因。
当然,《孽海花》作为一部资产阶级革命小说,在肯定其基本思想倾向的同时,也必 须看到它的缺点和局限,甚至错误。的确,《孽海花》具有相当鲜明的反帝倾向,但一 般还停留于对帝国主义侵略事实的揭露,未能更好地从本质上进行批判,反映了作者对 帝国主义虽有一定认识,但更多的还是一种直觉的感受,而不是理性上的觉悟。这样, 作品就不能从整体着眼,从帝国主义本性上去揭露他们的侵略罪行,相反,往往孤立地 描写帝国主义的侵略活动,有时甚至看成只是一种偶发事件,或者个人的行动,没有着 重去揭示他们深刻的政治背景。第二十八回对一对日本男女间谍的描写就是一个明显的 例子。小山清之介和花子于甲午战争期间,潜入中国收集军事情报,进行间谍活动,理 应出自日本帝国主义的派遣,是日本统治者的侵华政策的反映,可是作者却津津乐道于 他们之间的风流佚事,把他们潜入中国从事间谍活动,主要归于寻找一条自我解脱的道 路,而不是日本帝国主义的精心策划,这就有意无意地掩盖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 罪行。
在描写清朝官员和帝国主义的关系时,又过分地强调清朝官员的愚蠢和他们受愚弄的 一面,而没有用更多的笔墨去描写和揭露帝国主义的阴险和狡诈,这虽然批判了清朝官 员的腐败,却无形中削弱了对帝国主义侵略政策的谴责。书中对英美帝国主义积极参与 瓜分中国的侵略活动,也暴露得不充分,甚至还存在某种幻想。这些都说明作品对帝国 主义的揭露,一般还只局限于表面的事实,而未能深入本质,表现了作品反帝的不彻底 性。
应当承认,《孽海花》对清王朝腐朽没落的揭露和批判,是相当充分的。但所谓充分 ,主要是就其广度而言,要论深度则又同样显得很不够。诸如中国封建社会为什么会腐 朽没落,作者的认识就很肤浅,错误地认为这是由于所谓“德宗(指光绪——引者)和太 后的失和”,“东西宫的争权”(注: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等等。其实, 最高封建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和斗争,除本身原因外,根本原因还是当时各种社会矛盾, 特别是阶级和民族矛盾不断激化的反映。可是作者对这点却根本不理解不认识,因而也 就只能唯心地把现象当成本质,结果看成原因,完全颠倒本末关系和因果关系。也正因 为这样,所以作者尽管看到了光绪和太后同样腐败,却不能从整体上去进行揭露和批判 ,而将批判矛头主要指向慈禧太后,而对光绪就不能不有所原宥和同情,甚至寄托幻想 ,似乎只要他掌握了实权,国家也许还会有转机,说什么,“国家政治,既有刷新的希 望,朝野思想,渐生除旧的动机。”这就近于美化光绪了。于是,作品中对于光绪皇帝 的描写,就产生一种矛盾的现象,即事实上的揭露和表面上的同情,甚至美化。这在思 想上反映了作者对封建制度缺乏本质认识,而在艺术上也是一种败笔。与此同时,帝国 主义和清王朝的封建统治者,虽然有矛盾和斗争,但在反对中国人民这一点上,又往往 互相勾结,彼此有着内在的联系,可是这在作品中,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反映。这也说明 ,《孽海花》对封建制度的揭露和批判,同样是不深刻,不彻底的。
《孽海花》总的说来是同情和支持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但对当时出现的各种社会思潮 的批判又是不坚决的,甚至有局部的肯定,带有比较浓厚的调和色彩。如洋务派人物成 木生(影射盛宣怀),作者就有好感,特别是他举办招商轮船局,作者就认为这是“中国 在商界上第一件大纪念”,深表支持和首肯。与此相反,有时对资产阶级革命又有所保 留,如主张把宣扬“革命”、“流血”、“平等”、“自由”的卢梭《民约论》,孟德 斯鸠的《法律魂》一类的书尽情禁绝,“不让人寓目才好”,这虽不是作者的正面主张 ,却也没有给以应有的批判,反映了作者的态度比较暧昧。这种调和的色彩,到了修改 后的《孽海花》就表现得更加突出,更加严重,甚至公然认为他们虽然“主张各异,救 国之心,总是殊途而同归”。(注:《孽海花》第三十四回。《孽海花》三十一至三十 五回,只在当初杂志上发表,没有编入作者1928年改定本。)
《孽海花》之所以存在这些问题和局限,当然和作者的世界观和艺术观有密切关系。 但首先还是历史的必然,也是中国资产阶级软弱性的反映。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和封建 主义的认识,本来就有一个从感性到理性的认识过程,更何况,中国资产阶级还是先天 不足,他们“是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资产阶级,他们在经济上和政治上是异常软弱的…… 即使在革命时,也不愿意同帝国主义完全分裂,并且他们同农村中的地租剥削者有密切 联系,因此,他们就不愿和不能彻底推翻帝国主义,更加不愿意和更加不能彻底推翻封 建势力。”(注: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而在文化思想上,这个阶级甚至“比它 政治上的东西还要落后”。既然如此,《孽海花》作为资产阶级革命小说,存在反帝反 封建的不彻底性,也就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作为资产阶级革命小说,只要它具有反帝反 封建的政治倾向,而又同情和支持资产阶级革命,那应该说它也就完成了它自己的历史 使命。而《孽海花》恰恰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为什么不能列入资产阶级革命小说的行 列呢?完全有理由,也完全有资格。因此结论只能是:《孽海花》是我国近代文学史上 一部比较优秀的资产阶级革命小说。
“孽海”之“花”,为自由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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