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鸿章的政治思想

来源:《松辽学刊》199303

 

曾永玲

  李鸿章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李鸿章的政治思想是一个有争议的课题。本文仅以一己之见,抛砖引玉。

一、李鸿章洋务思想的出发点

  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惊醒了地主阶级中比较敏锐的一部分人,李鸿章便是其中之一。他深感外国强兵利器,百倍中国,决不可等闲视之。英法联军撤兵,并不是事情的结束,中国已被强行拖入华夷混一的局面,想要退回闭关自守的一统天下是没有可能的。李鸿章不止一次地谈到变局奇局,他把中外形势概括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其特点是:

  (一)中国门户洞开,已经无所谓中外界线各国通商传教,往来自如。外国侵略势力深入京师及各省腹地,一国生事,诸国构煽。中国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处于强敌环伺之中,形势非常险恶。

  (二)新的侵略者拥有前所未有的物质力量,他们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非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中国旧式的防御体系对此强敌,形同虚设,水陆关隘,不足限制。(注:李鸿章:《筹议海防折》,《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二十四。)

  (三)洋人论势不论理,实力是解决中外争端的决定因素,以口舌相争是无济于事的。侵略者恃其船炮横行海上,中国唯有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才能与之抗衡。

二、李鸿章洋务思想的基本内容

  外须和戎的基本观点是:

  敌强我弱,力量对比悬殊。彼之军械强于我,技艺精于我,即暂胜必终败。(注:《洋务运动》(一),第43页。)李鸿章比较客观地估价了中外军事力量的实际状况,承认中国的防卫体系落后,这是对的。但他过分夸大了武器在战争中的作用,认为中国绝对不能与外国接仗,即使暂时胜利了,最终也难免失败。这种绝对的观点使自己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不敢做任何积极的抗争。承认敌强我弱,战略上以守为主,这本不错。但战略上的守势不等于每次具体战役都以守为主,相反,没有一个个局部斗争的胜利,战略上的守势也无法维持。消极的退让只会束缚自己的手脚,助长敌人气焰,酿成实战中的溃败投降。即暂胜必终败是李鸿章对外妥协的思想根源。

  他认为半殖民地的现实已无法改变。他说:各国条约已定,断难更改两国相交,全靠条约,条约如何可以改变?(注:李鸿章:《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二十四,《译署函稿》,卷三。)不平等条约是西方强加于中国的殖民镣铐,从当时清政府实力看,想要取消这些条约,确实没有可能。但李鸿章把这些条约看成是合理合法的存在,心甘情愿地承认列强在华的非分权益,不敢有任何非议,这正迎合了外国资本主义的侵略要求。

  他认为清政府自强的最高标准,就是维持现有局面,不再继续败坏。他说: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驱逐出境,固虚妄之论我之造船……不过以守疆土,保和局面口(注:《李文忠公奏稿》,卷十九。)

  他认为洋人所图我者利也、势也,非真欲夺我土地也,(注:李鸿章:《复曾相》,《朋僚函稿》,卷十。)这就使和戎有了可能。封建地主阶级把人民土地视为统治基础,只要不夺取他们的土地,不掠走他们的人民,就不使他们感到致命的威胁。李鸿章站在这个角度上,对和戎很有信心。凡有清政府被洋人敲诈勒索之事,李鸿章就扮演以”“去喂饱洋人,换取和局的角色。

  外须和戎承认中外的客观差距,希望求得和平环境徐图自强,有其合理的因素。一般说来,洋务派都是主张外须和戎的。但当外国侵略者气势汹汹打上国门时,有的人能够予以必要的反击。左宗棠坚决主张出兵新疆,曾纪泽力主争取对法战争的胜利,以成为中国由弱变强的转折。他们的态度都是比较积极的。

  李鸿章的和戎却完全是消极的妥协投降。中法战争期间,法国国内局势动荡,本无力在东方进行大规模战争,李鸿章却一味强调中国兵单饷匮一时战胜,未必历久不败;一处战胜,未必各口皆守断不可轻于言战,而应遇险而自退力保和好大局。(注:《中法战争》(五),第158页,257页。)致使中国在取得镇南关大捷的有利形势下停止追击,并与法国签订了新的不平等条约,中国不败而败,使法国人都感到意外。中日战争期间,双方海陆军实力相差并不悬殊,日军劳师远征,战前根本没有把握取胜,甚致做了海战失败、陆军退兵、防守本土的最坏准备。(注:见藤村道生:《日清战争》。)中国如果指挥得当,本应战胜日本,至少保住本土。李鸿章却把希望寄托在俄英等国的调停上,不积极备战,命令北洋舰队相机进退,能保全坚船为妥。结果战争惨遭失败,北洋海军亦全军覆没。

  李鸿章在对外战争中如此退让,原因有三:(一)为外国的淫威所慑服。(二)李鸿章视军队为私产。把淮军看成自己在政治舞台上立足的支柱,怕蚀老本,个人吃亏。中法战争中,李鸿章曾与法国代表福禄诺在天津议和,订立简明条约,内有中国退兵的条款。李鸿章惧怕舆论的抨击,向清廷具奏时含糊其词,而密秘通知淮系将领张树声、潘鼎新部自动撤兵,保存实力,而置大局于不顾。(注:范文澜:《中国近代史》,上册,第230页。)后来法军封锁台湾,李鸿章竞以北洋舰小,不足当巨舰为借口,拒绝发兵援台。中日战争期间,李鸿章所以避战求和,一个重要原因是怕他一手经营的北洋舰队遭受损失。(三)李鸿章的外须和戎原以内须变法为依托。保守和局也需要实力,如果变法成功,中国日强,则对外可以相应强硬一些。但是变法被多方掣肘,进展十分困难,李鸿章感慨种种计划终不得放手为之其功效茫如捕风。没有强大的国力为后盾,使他的妥协思想越发恶性膨胀。

  中国近代对外战争失败的总根源是政治腐败,经济落后,把责任完全归于李鸿章个人是不客观的。但李鸿章做为最重要的统兵大员,他的和戎思想确实是战争失败的重要原因,当时舆论抨击他议和则李鸿章必占人先,议战则李鸿章必落人后,反映的是基本事实。

  与外须和戎比,内须变法却不失为一种积极的思想。

  李鸿章清醒地认识到,面对几千年未有之强敌变局,中国必须有所改变,否则就会有不可知的大祸临头。他面向世界,看到各国一变再变而蒸蒸日上,独中国以守法为兢兢,更感觉到变法的紧迫性。他经常呼吁,非变法不能应付时局。他说古今局势迥然不同,不能拘狃于祖宗之成法,若事事必拘成法,那必然日即于危弱而终无以自强。他认为,面对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不研究切实可行的对策,却处处用成法来捆住自己的手脚,好比医生治病,不拘何症概投以古方,决不会得到好结果。但是,李鸿章的变法与后来维新派提倡的变法不是同一概念。维新派要改变中国传统的封建体制,李鸿章却认为,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注:《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五。)他对封建主义的文武制度推崇备至,是一个坚定的中体西用论者。对于中体,他不允许有任何怀疑。在派学生出洋的。应办事宜中,李鸿章再三强调,留学生在国外不能专攻西学,仍然要学习《孝经》、《小学》、《五经》及清朝律例等书,经常宣讲圣谕广训示以尊君亲上之义,庶不囿于异学。(注:李鸿章:《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十九。)他很怕留学生为所变,思想异化。李鸿章的变法具体内容前后有所不同,但始终严格局限于尊君亲上的范畴之内。

  李鸿章的变法自强开始。他说: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注:《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二十五卷。)即寻觅生产武器的工作母机,自行仿造洋枪洋炮。在此思想指导下,李鸿章先后兴办了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等军火工厂,从而引进了机器生产。机器生产不是祖宗所遗留,中国社会对些一无所知,各兵工厂在原料、技术乃至管理上,无一不仰赖外国人。由于技术落后,管理混乱,冗员充斥,这些工厂生产出的枪炮,成本高,质量低,远不如直接向外国购买简便合算。但李鸿章坚持自造与购买相结合的方针,因为向外国购买新式武器也有弊病,只能得其用而昧其体,终难免为外人挟持。自己制造,其初不得不雇用洋人指授,待到内地工匠掌握了生产武器的技术,久之自能运用,转相传习,乃为经久之道。(注:李鸿章:《筹议天津机器局片》,《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十七。)

  李鸿章制造洋枪洋炮,用以改变清军的落后装备,既是为了镇压人民,也有抵抗侵略的意图。实际上,李鸿章控制的沪、宁二局既为淮军剿捻提供了大批军火,在中法、中日战争期间也加工赶造,昼夜不停,支援了前方的战事。

  随着对西方认识的深化,李鸿章逐渐感到,国家只有,才能。他的思想在与时俱变。60年代中期,列强为了加速中国的半殖民地化,广泛推销商品,全面控制中国,一再诱劝清政府兴修铁路。那时,总理衙门由于吃够了洋枪洋炮的苦头,正主持筹办学习西方船坚炮利的军事工业,对洋人的其它长技则疑虑重重。站在被动挨打的消极立场上,总理衙门的官员根本没有信心接受铁路这样美好的礼物。各国不断前来纠缠,总理衙门十分头疼,通报各省督抚共商。督抚们一致坚决反对,李鸿章也是其中之一。到70年代中期,李鸿章已从自强的角度认识到铁路对于国计民生的重要作用,成了最早倡导兴修铁路的人。他认为中国积弱由于患贫。他说西洋千数百里面积的小国,每年的财政收入动以数万万计,这许多钱财哪里得来呢?无非取自于煤铁矿局及铁路、邮电的税收。中国酌度时势,若不早图变计,择其至要者逐渐仿行,以贫交富,以弱抵强,未有不终受其敝者。(注:李鸿章:《复丁稚璜宫保》,《朋僚函稿》,卷十六。)

  在《筹议海防折》中、李鸿章围绕筹饷的难题。集中阐述了他的求富思想。他说通商口岸多,洋货源源不断涌进中国,既不能禁洋货之不来,又不能禁华民之不用,仅英国呢布一宗,每年就以中国市场吸收白银3000万两,铅、铁、铝、锡又售银数百万,中国的手工纺织业和旧式采矿业倍受排挤,曷若亦设机器自为制造,轮船铁路自为转运?使中国的机器产品质量达到西方产品水平,就可以抵制洋货东来。他又说,中国矿藏丰富,从未经大规模开采。当此国家财政拮据之时,再不兴开矿藏,岂不是家有宝库封锢不启而坐愁饥寒?(注:《洋务运动》(一),第50页。)李鸿章还在一定程度上感到了资产阶级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的历史趋势,资本主义的生产力一经引入中国,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它的发展。所以他预言:数十年后,中国富农大贾必有仿照洋机器制作以自求利益者。李鸿章着眼从新型近代企业中去谋求国家富强之道,这种开放思想是符合历史潮流的,是积极向前的。至于他在实践中未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需要从多方面探讨教训。

  要求富,必然与洋人争利,这一点李鸿章认识得很清楚。愤于洋人轮船横行,中国内江外海之利,几被洋人占尽,(注:《洋务运动》(一),第50页。)1872年他创办了轮船招商局。1877年筹办开平矿务局,也是为了中国近代工业用煤不致远购于外洋,一旦有事,庶不为敌人所把持,亦可免利源之外泄。(注:《洋务运动》(六),第8页。)同期建立的上海机器织布局、漠河金矿等企业,也都程度不等地起到了与洋人争利的作用。

  李鸿章的变法还涉及到教育领域。还是在《筹议海防折》中,他提出用人最是急务,储才尤为远图,由章句弓马出身的旧式人才,出来对付棘手的洋务”bn,实在隔膜太甚。新式人才由何而出?李鸿章建议对科举考试稍加变通另开洋务进取一格。在沿海各省设立洋学局,开设格致、测算、舆图、火轮、机器、兵法、炮法、化学、电学等新学科,招收学员,聘请西人教授。学而优则仕,与正途出身无异。事关国家用人大计,李鸿章发言格外小心,特别说明旧式的时文小楷及考试制度不能骤变,不过以洋学取人略为补充。李鸿章培养新式人才的目的,是为了巩固清王朝的封建统治,却被顽固派痛斥为用夷变夏,清廷亦不予理睬,但李鸿章坚信此言若行,可延宗社数百年,不行则后有王者必来取法。(注:李鸿章:《复刘仲良中丞》,《朋僚函稿》,卷十五。)

三、李鸿章变法思想的历史地位

  同时代的顽固派从右的方面痛诋事事师法西人必欲竭中国之国帑、民财而尽输之洋人;甚至影射攻击他有乱臣贼子之嫌。后来的资产阶级维新派则批判他的变法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是似变而非变,虽变而犹未变。(注:何启、胡礼垣:《新政真诠》二编,《新政议论·胡礼垣序》。)康有为说李鸿章等人关于修铁路、矿务、学堂、商务的变法,是变事而已,非变法也于救国之大体无成。梁启超说:前此之言变者,非真能变也,即吾向者所谓补苴罅漏,弥缝蚁穴;飘摇一至,同归死亡,而于去陈用新、改弦更张之道,未始有合也。(注:梁启超:《变法通议》,见翦伯赞、郑天挺主编:《中国通史参考资料》,近代部分,下册,第106页。)就是批评他的所谓变法,只是在封建主义中搞点枝节的改良,不能真正挽救民族危亡。

  这些来自不同方面的批评,恰好说明了李鸿章变法思想的历史地位。它代表了封建中国部分官僚士绅在资本主义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所采取的比较积极的防御态度,这要比顽固派消极的不承认主义和阿Q精神高明得多,它反映了这部分人多少接受了一些资本主义的影响,并不情愿地开始向资产阶级转化而未能完成转化的思想趋向。从承认中国落后到学习西方船坚炮利,进而学习西方寓强于富,要求局部变通科举,乃是接受资产阶级先进的军事、科技、经济、教育思想的过程。这种思想如果继续向前发展,必然得出接受资产阶级政治思想、要求改变封建体制的符合逻辑的结论。李鸿章为他的阶级立场与政治地位所限,仅止于要求局部变通科举,他不可能突破地主阶级改良思想的框架,也不可能取得成功。这就是他的变法思想的局限性。

  李鸿章是清政府倚为心腹的中兴名臣,他毕生以维护封建王朝为己任。他的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完全服从这个政治目的,这无疑是反动的。但是,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包含有学习西方资本主义的积极内容,又有其进步的一面。对封建主义的枝节改良不可能改造旧世界,但这种改良已注入新的时代内容,因而开始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起步。李鸿章的洋务思想,以捍卫封建制度为出发点,却促进了中国社会内部的深刻变化。一些被他视为洋务新秀的人陆续转变为早期维新思想家,站到了洋务思想的对立面,李鸿章自己,却以清王朝的忠实奴仆结束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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