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难变人祸——“保大”沉船案始末

来源:新浪博客

“保大”搁礁了

    1887721日(光绪十三年六月初一),“保大”号搁礁了,搁在了成山头的一片礁石上。准确地说,“此石系紧靠成山头灯塔之北”。成山头,又称成山角,山东高角。这附近海域,因其特殊的地理形势,礁多,流激,雾浓,风大,“为海道极险之处”,自古行此触礁丧生者不计其数。成山有民谣:“成山头,成山头,十个船工九个愁。”

  “保大”号系轮船招商局所属,光绪元年定造,二年八月抵沪,“成本十四万有零”,以其“舱阔船坚,利于行走”,故一直在上海、烟台、天津之间担当运输。光绪十一年夏,醇亲王奕儇、李鸿章大阅海军,被租用承载随办官员(奕儇、李鸿章乘坐“海晏”号局船),事毕得赏银八百两,租金银九千四百余两(与“海晏”合计)。

  在这条走了十三年的海道上,“保大”号这一次竟未能逃过厄运。719日(五月廿九日)早8点,“保大”号自上海开行,目标烟台、天津。21日(六月初一)凌晨1点半,一直在值班的船长毕德生根据罗盘推断,船舶已过成山头,且“时天色更为晴朗,以为可以平安前进,故即下桥归寝。”约2点,值班大副又把毕德生唤上了飞桥,因为“遇有霞雾”。船长上桥后,“响号筒二次,天色又是晴朗。”2点钟船长回到寝室,不到一刻钟,“忽闻篷面声响,虽未有人叫唤,即速走出看视,见船已在石排上。”

    据值班大副称:“在大雾里贴近成山头行驶,伊及打望者一旦见石,虽即转舵左向西北以避,已无及矣。失事时,船每点钟行十英里,上石之后遂不动矣。”

    接下来,当然是“救护客人、行李及船货”。抢救算得上是有序、有效的。先用舢板将“船上所有妇人、小孩及年老之搭客上岸”,而“各客尚为安静”、“全获无恙”。

    事故发生后,“近地方官亲来保护,惟土人不肯受雇听使”,天黑前,船长虽“率同众水手及小工数名”尽其所能,但也仅得“救起少许货物。”而当晚,鉴于“此地土人甚凶暴,船头高搁石面,自前舱及机器房满入水”,虽“银舱内有银约九千元及钞票一宗,均没水内”,船长仍“不敢派人住船上看守”,只能任其在波涛中搁置了。

    当晚,船长及船员、客人宿于成山头灯塔内。第二天(六月初二日),派人陆路送信去往烟台。

 

    救捞工作未能彻底

    得到“保大”触礁凶信,盛宣怀即于723日(六月初三)要求北洋水师统领丁汝昌派出了“威远”、“扬威”两艘军舰,前往帮同捞救。然而,由于捞救行动“须乘潮落之时乃能动手,兼彼时不时起雾”,捞救活动并不如意,“仅捞得五十余件”,二艘军舰即于24日(初四)返回威海卫。

    728日(六月初八),招商局总船长、洋雇员蔚霞奉盛宣怀之命,带领潜水员、帮工(还有一些来自大沽的工人)携器具,乘局船“拱北”号(还有一艘“海昌”)前来勘验捞救。自午至晚,仅得“将银库房间等打开,取出铜钱、洋药”“及船上零星物件”。第二天(初九),“天气甚好”,竟日工作,再从“银库内取出铜钱一百八十三包,及洋药三箱”,还有挂舢板之铁柱、绞盘、铜管、铅管等件。30日(十日)上午,“取出绞盘、盘车、停链器具、铁链八百英尺、船右边锚一只,及船面上许多零星物件”。下午风起,经蔚霞“细心查看头舱口所装之货,无甚贵件,不合算取出,后舱口已全部沉在水底,不能设法,洋枪箱子无从找处”,遂将“船头锚及铁链八十英尺遗在石上”而停工。“十一日早七点半钟,该船忽然沉下,船身分作三段,中段搁在石上,船尾深入水底”。见此情景,蔚霞当即决定放弃打捞,遂和毕德生一道于31日(十一日)下午7点半钟回到烟台。

   回到烟台的当晚,蔚霞即将打捞的过程及“打捞货物清单”上报盛宣怀,而毕德生也于81日(六月十二日)将沉船的原因再次向盛宣怀作了书面的解释。

    

    盛宣怀耍赖了

    “此地土人甚凶暴”,致船长夜间“不敢派人住船上看守”,显然,“保大”船长毕德生对此地土人是没有好感的。但是,我们从“‘保大’打捞货物清单”中,仍然可以看到:“船主支去在成山雇用驳船驳运搭客、行李上山费用三十千文”。这说明,成山之“土人”还是有不少的良善之辈的。

    成山人有捞浮漂的习惯。几百甚至几千年来,他们遇到海上浮尸,为之掩埋;遇到浮财则据为己有,世世代代,已经成为自然。除了少数的凶顽之外,只要给付合理的报酬,相信他们对于受难之人还是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

   然而这一次,他们遇到了盛宣怀,情况就不一样了。

    盛宣怀时任登莱青道兼东海关(烟台)监督,同时兼任轮船招商局总办,也就是说,“保大”的船东就是盛宣怀。这些财物里面,是否有盛宣怀特别关注的一件或数件,未可知。但盛宣怀显然是要极力地把损失最小化。他开始耍赖皮了!

    他把耍赖的对象,首先锁定北洋水师。事发后,北洋水师统领丁汝昌接盛宣怀电,当即派出“威远”、“扬威”二艘军舰前往援救。丁汝昌要求水师官兵“以救人为先”;如需“帮同捞货”,则“必须令其点验交收明白,自己船只必须慎重”。然而,货物运回威海暂停期间,盛宣怀却表示出了对水师官兵的极大不信任,认为水师官兵“不给赏项有扣留物件等弊”。无奈之下,水师官兵只好请刘公岛机器厂洋员、英籍管轮葛果德(Kirkwood,J.)到场监视,将捞获之“物到船均列舱面”,并于“舱下各处一概搜查”,其结果“并未翻出匿物”。帮人帮出了毛病。丁汝昌哭笑不得:“兵艘为人运转等事,非涉公事概不能装,即涉公事,断无讨赏之例。若以无赏遂即匿物,水师虽隘,行同市侩,执事或别有见而云然也。”有鉴于此,丁汝昌即命“威远”管带林颖启再“通查一次”后,立即将货物送于烟台,“取有收单前来”,并“当即据情并单禀陈傅相”。意思很明白,跟你这种人说不清楚,一切自有公断。

    而另一拨人,就没有丁汝昌幸运了。他们就是成山“东八村”的村民。好歹丁汝昌是提督衔的天津镇总兵、北洋水师统领,后面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仰仗水师。而手无寸铁的村民就只能是那个“软柿子”了。

    事发后,荣成知县李文炳闻讯前往观察,并“雇民夫代为打捞”,其后就留住在了成山秦皇庙。毕德生称“乡民不肯使雇”,原因可能很多。但是,尽管毕德生对“土人”印象不好,却并没有提到货物被抢。731日(六月十一日),蔚霞等人弃船之前,并无任何“土人”抢、窃沉船货物的迹象,这是“有随船长官目所共睹”的,也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然而,818日(六月廿九日),盛宣怀与山东沿海海防统领、汉中镇总兵孙金彪带领“精勇”数百,乘坐军舰两艘,在龙须岛登岸了。

    这是为什么?

 

    事情闹大了

    731日(六月十一日),蔚霞等人弃船之后,乡民们开始行动了。这些纯朴的乡民,冒着生命危险,捞取一点物资,聊以补助本就艰困的生活。人弃我取,这在村民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似这等大宗的货物,见者有份,他们一般是相对的有组织地进行的。

   然而,这就与本地的另一股势力发生矛盾了。

    当时,荣成县城(今成山卫)北大街有一武举于廷诰,办一武局,弟子一批。这些人仗着老子的拳头硬,横行乡里。那时的县太爷手里是没有几个兵的,于是官衙、恶霸互相利用,这些人成了县府维持治安所依靠的一股力量,换句话也就是县太爷的打手。他们似秃鹫死盯着一具腐尸,早就盘算着如何占有这批弃物了。他们背后有官府,理由也就冠冕堂皇,浮财归公,或失物归还原主。于是,他们动手了。

    乡民本来就对这些官府鹰犬恨之入骨,当然不会容忍到嘴的肥肉,轻松被他人夺走。抵抗与反抵抗就发生了。 “民不畏死,奋然直上,夺其器械大半。伊勇回奔,自相践踏。”一场冲突,于廷诰等落了下风。知县李文炳前往“调解”,经村民“跪禀”,李文炳“作保”,让于廷诰立下了“永不滋事甘结”。这是731日(六月十一日)下午的事情。

    县太爷当然不会站在村民一边,他与于廷诰本来就是利益的共同体。如果这些财务为于廷诰占有,他则可分肥;若这些财务归了盛宣怀,他则可借机向上邀功请赏。于是,李文炳向上级发出了“举报信”。而这位上级大人恰恰是二者所争夺财物的主人。

   当知县报告,有人捞取了大量的财物时,盛宣怀的心激动起来了。虽然,知县不会如实报告,甚至会捏造、夸大,但盛宣怀根本不会怀疑,他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了。失而复得,这是何等幸运之事!这一事件,如果县太爷处置得当,是不会矛盾激化的。稍有一些补偿,村民是通情达理的。但盛宣怀不这么想,他是商,但更是官,登莱青道兼东海关监督,比一个七品知县大多了。他是不怕把事情闹大的!

   官吏嗜财如命,百姓之命就必如草芥!于是,盛宣怀派出委员和广武副中营兵弁400人,于812日(六月廿三日)到达成山,要追回财物,要追回李文炳的“印结”,捕拿所谓的“凶手”,并“逼令各村交出制钱五千串赔偿船货”,没现金就“写立欠帖为凭”。然而,钱,又如何是轻易就拿得出来的呢!恼怒了的盛宣怀,即向李鸿章报告,请求动武。盛宣怀是明白人,“嗣后洋船再有失事,必酿巨衅”,这是击中李鸿章心结的得力武器。多年来,清廷但遇涉洋之事,总是灰头土脸,赔款失地。李鸿章并不一定完全了解事件的真相,但他最不愿意看见涉外纠纷发生。李鸿章当即电示盛宣怀可调兵船,及烟台守将孙金彪的“精队”前往,“稍示兵威”。

   拿到了李鸿章的“尚方宝剑”,经山东巡抚张曜同意,盛宣怀、孙金彪亲带海、陆军声势浩荡地于818日(廿九日)来到了成山。他要坚决挽回损失。

    虽然,丁汝昌对盛宣怀再次要求派出军舰前往是不乐意的,但有李鸿章这顶大帽子在,他是不得不遵命的。临行前,丁汝昌要求水师舰船:“雾天需防,且遇大南风必须开出洋面”,且“两船官弁水勇人等应令在船,各慎其守”,即遇“意外之变”,也“不准轻举妄动”。他还提醒盛宣怀:“似亦慎审事机,相与因应,总以预筹日后结局地步为妥。倘有可善全之方,即不必过迫以威,恐因莠毙良。”

    虽然如此,两艘军舰在海边排开,黑洞洞的炮口指向了村庄,荷枪实弹的军队村头一站,没见过这种阵仗的村民们吓坏了,几个动手打人的村民,吓得逃离家乡;而没有逃走的“赃犯”即被擒拿,有的甚至被“立即割耳示众”。洋洋得意的盛宣怀,感到了权力的威风。

    而此时,于廷诰有了官府的撑腰,更是“凶焰愈张”,“率领多人,霸据城门,捉拿东山人等”,勒取财物。

    盛宣怀在成山“东八村”大施淫威的时候,水师官兵虽遵丁汝昌不准介入纷争之命,而孙金彪所带的兵弁则不同了。他们大都是经汰弱留强的一些身经百战之士,对付几个村民易如反掌。这些家伙“队伍散漫,纪律不严”,趁机在成山一带的8个村庄里肆意劫掠。盛宣怀见闹得无法收拾,只得于820日(七月初二)傍晚,收兵回船,带着几个拘捕的海保、乡董,撤回了烟台。

 

    惊动了朝廷

    村民冒着生命危险取回的东西,当然不会情愿交出。官匪勾结,一场海难变成人祸!

   成山百姓的冤情透过各种渠道(本籍京官等),传到京师。有两位御史仗义执言,分别上折参奏,其中:

   “本年五月下旬,有‘保大’轮船在山东荣城县成山头地方触礁损坏,船中货物当觅小舟运移滩岸,由别船载赴烟台,其落水飘沉者,滨海贫民不免从而捞取。此事应如何弹压禁止,全赖地方官不动声色相机操纵,惩一不难儆百,何得妄行拘扎,殃及无辜。乃该县知县李文炳平日信任该县武举于廷诰,事事倚为耳目,此次遂雇募乡勇三百余名交伊率领,于廷诰手执令旗,各勇分持器械,于六月十一日径赴该处搜货拿人,声势汹汹,远近震动,乡民不堪其扰,以致彼此争殴,。于廷诰怀恨在心,旋怂恿该县知县李文炳,张大其事,禀请发兵,东关道盛宣怀未能详查,辄派员带兵轮前往剿办。……于廷诰由是凶焰愈张,逐日向该处锁拿村民,勒取财物,其奸淫情事更惨不忍言。……人人切齿而呼吁无门。……拟请饬下山东巡抚迅派公正道府大员前往认真确查,勿任恶绅肆虐,毒害闾阎,庶可消患未萌,将来亦不至酿成巨案矣。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这位御史的奏折当然会有所夸大,但是,他的主要矛头是对准了知县李文炳,和武举于廷诰。而要求“派公正道府大员前往认真确查”,显然是暗示了对盛宣怀的不满和不信。

    手眼通天的盛宣怀,很快得知了这一情况。但盛宣怀有办法。能够将这一惊动皇太后、皇上的案子,化为于己无关,这才是真本事!

 

    苦了几个倒霉蛋儿

    928日(八月十二日),朝廷下旨令山东巡抚张曜“秉公确查,据实复奏”。104日(八月十八日),军机处将此旨转发张曜遵办。

    然而,官官相护。孙金彪乃随张曜远征新疆的虎将;而盛宣怀乃李鸿章的红人,且早已上下打点(翁同龢日记可查)。这两个人皆不能罪,而民愤需要宣泄,于是,于廷诰罪有应得,李文炳处置不当,活该成了倒霉蛋!

    1888127日(光绪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朝廷下旨:

    “前据御史牟荫乔、刘纶襄奏,山东荣城县境内轮船失事,知县信任劣绅,扰害地方,各一折。复据都察院奏,编修谢隽杭等呈控,恶绅串通知县,捏词请兵,逼毙民命,等情。先后谕令张曜确查覆奏。咨据覆奏称,保大轮船失事,沿海村民乘危捞抢。该县知县李文炳前往勘验,饬武举于廷诰帮同弹压,村民抗拒,将于廷诰殴伤,并伤乡勇,逼令李文炳出具印结息事。经道员盛宣怀、提督孙金彪带营查办,该村民仍不交犯缴赃,相持两日,始饬该县带同勇役进大西庄等三村搜赃,将滋事首从带回研讯,分别取保,解省审办。并无开炮轰击、骚扰毙命情事,等语。此案,提督孙金彪、道员盛宣怀被参纵勇扰民各节,既据查明,并无其事,承审各员亦无妄拿拷问等情,即著毋庸置议。荣城知县李文炳,于村民聚众时,未能详晰开导,辄行给予息事印结,实属庸懦无能,著即行革职。武举于廷诰虽无率众害民情事,惟平日声名甚劣,著即行斥革,以示惩儆。”

    乡民们不惩儆一下,也是不行的,但需要理由。于是,弃船后的捞取行为,变成了“保大轮船失事,沿海村民乘危捞抢”;知县“作保”、于廷诰“具结”,变成了“逼令李文炳出具印结”。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那几个所谓“滋事首从”乡董周仁凤、海保王永祥、袁可符等,即被拘拿,少不得吃些苦头。据《荣成县志稿》记载,70多岁的周仁凤竟未能熬过这场无枉的牢狱之灾,就此呜呼哀哉。

修理海保、乡董,是给官们面子;修理知县,则是给大官们面子。而真正动用军队、向平民炫耀武力的盛宣怀,则依然一手握拳,一手握钱,逍遥官场商场,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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