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

轮船招商局是近代中国第一家规模大、历时久、变化多的民族企业)对这一企业历史的研究是个大题目,也是个难题目,涉及特广,资料特多,起点特高)政府与企业关系、官员与商人关系、官员与官员关系、商人与商人关系、不同航线的特点及其相互关联、总局与分局的关系、中国公司与外国公司关系,还有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关系,头绪纷繁,问题丛集,这些都要研究)资料浩瀚无边,在国内则分散上海、南京、北京、天津、武汉、香港等处,在国外则分散英国、美国、日本等处,相当一部分还堆在图书馆、档案馆的角落里,尘封土埋,没有目录,难于查考)正因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事近代经济史研究的学者,谁都知道轮船招商局课题的价值,但谁都不敢从整体上去碰它,可谓“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只能退而求其次,对它进行局部或片断的探讨)

黎志刚是敢于吃天的第一只老虎。他的博士论文,题目赫然就是《国家和中国第一间公司:轮船招商局》。1993年,这篇论文获得亚历山大•格琴克郎奖,那是美国经济史协会颁给最佳非美国经济史博士论文的奖项。能获此殊荣,那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获奖以后,不止一家出版社希望出版他的论文,许多朋友不止一次地询问他论文出版情况,我以前每次见他也会问及这方面情况。但从那以后,五年过去,十年过去,近二十年过去了,还是未见其博士论文问世。原因呢,他一会儿说还有某处档案没有看完,一会儿说还有某处码头没有考察过,一会儿说还有某个观点还在推敲。他是论文完美主义者,不到他认为的尽善尽美程度,是不肯拿出来的。

敢于碰硬,可见他的勇气;成果优异,可见他的才气,追求完美,可见他的豪气。

志刚兄是我十分钦佩的学者。他出生于香港,学成于美国,执教于澳洲,先后师从全汉升(刘广京等著名学者,是刘先生的得意门生。我曾在志刚就读的加#丨大学戴维斯分校做访问学者,有机会时常向刘广京先生请益。刘先生每次与我说起志刚,总是春风满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说到什么没看到的新书,他总是说志刚会知道,说到什么难查的资料,他总是说去问志刚。在他心目中,志刚是无所不知的百事通,是学术信息的活字典。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志刚兄对于史学研究,早e由好之转人乐之阶段,甚至进人痴迷状态。他多次搬家,从香港到美国,从美国西部到东部,再从北美到澳洲。每次搬家,都是未搬人,先搬书,未买住房,先买书房。他收藏的中国社会经济史专业书,一定远远超过昆士兰大学图书馆的收藏。每到一处,他的最大乐处就是跑书店(图书馆(档案馆,还有就是与学者交流。每研究一个课题,资料必求穷尽,征引必求周详,论述必求精当。他花了很多年时间研究头发问题。头发!怎么研究?古今中外,不同民族,不同年龄,不同性别,无不涉及。他从历史学(人类学(经济学(政治学、美学(文学等不同学科人手,爬梳资料,实地访问,钩稽串联,融会贯通,做出了一篇气势宏阔、学理深邃的大文章。他曾应邀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专门演讲关于头发的研究,广征博引,头头是道,真是人人眼中所有,而人人脑中所无,由此可见他过人的史才与史识。

志刚治史有一鲜明的特点,即他对于中国学术界与西方学术界的情况都很熟悉,没有隔膜。不可否认,哪怕是研究同一个课题,中西学者关注的焦点、进人的路径,可能会有很大的差异。比如,中国近代化或现代化问题,在西方学者那里,早e被视为明日黄花,不再关心,但是在中国学者这里,还是久谈不衰。原因很简单,各自的社会特点、时代特点、学术语境不一样。志刚生活在西方,又很了解中国,了解中国的现实,也了解中国的历史,可以很自然地做到视野融合,视通万里,思接千载。这种视野融合,让他在中西学术界能游刃有余,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

勤于积累,邃于思考,慎于发表,是志刚的治史境界。此一境界,决定了志刚出手不凡。本书收录的关于轮船招商局的论文,可以说珠玑满篇,卓识纷呈,每一篇都有独特贡献。以首篇《超越家族的信任与合作》而论,这是关于“公司”一词翻译的研究,如果不仔细阅读,望文生义,会以为是对于英文company翻译史的交代。但是,细读一过,才发现论文有重要价值。作者以丰富的资料、细密的考订,说明“公司”一词是华人首先创造的,其释义“公共管理”与中国家族文化血肉相连,说明早期在东南亚华侨中的公司与日后在广东的公司内涵有所不同,近代早期的公司与清末公司法颁布以后的公司内涵又有所不同,中国人理解的公司与西方人的公司也有所不同。书中关于清政府与招商局的关系、李鸿章与招商局的关系、招商局国有问题、招商局管理问题等等,均在资料上有突破,论述上有新见,都将相关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志刚兄是我的好朋友,交往近30年。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历史所还在徐家汇,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海外来信,收信人写作“熊月之小姐收”,寄信人就是黎志刚。那时,我在做一点关于郭嵩焘的研究,他也在做同样的题目。不知道他从什么途径知道我的单位,又以为名字里有“月”字的人一定是女性,就写了那封信,闹了那个笑话。那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学术问题,总是喜欢向他请教,他总是热情相助,问一答十。多年来,我和我的同事,得到他许多帮助。他的论文集出版,让我先睹为快。读他的论着,是一大乐事,增知识,长学问,有收益,也会从他的治史境界中,反照出自己的不足。以上这些文字,是我多年读他论着的一点体会,写出来与读者共享。

是为序。

2012328

于上海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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